二月初八,宋志明和一众举子在贡院外排起了长龙,依次经过检查进入考场。
大周朝的春闱共九天,分三场进行,一场三天。
和乡试的规矩一样,进了考场之后均不得外出,吃喝拉撒都在小小一方隔间里。
经过上次乡试的一番经历,宋志明已经有了经验,对考试的流程从容不迫。
宋志明攥着考篮,里面是茶叔给自己准备的干粮,穿过戒备森严的龙门,来到自己的号舍里。
接下来,他要在这里度过九天的时间。
号舍里有一块长木板,供学子休息用,上面还带着些许初春的寒意。
宋志明拿出考篮中的软垫,将其铺在木板上隔绝了淡淡的凉气。
击鼓声响起,宋志明展开誊写工整的试卷,仔细打量起了这次的试题。
四书五经的题目刚扫过两眼,宋志明心里便有了底。
他长舒一口气,《礼记》中的‘大同小康’、‘君子务本’,这都是他复习的重点,经史试题中竟然有八成他都涉猎到了!
这些宋志明近一个多月来反复研磨的重点早已经铭记于心,右手执起狼毫笔,他的脑海中马上想到了当朝《成康大典》的批注,又将程朱理学重组拆解,变成自己的话语,狼毫挥洒而下,字字浸润在纸张上,每一行都带着成竹在胸的力道。
看到策论部分,宋志明的双目更是亮了起来,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嘴角不禁扬出淡淡的微笑。
隔壁的号舍显然对于策论的题目不是很满意,传来哀嚎的声音。
“怎么没有曾大家的古文?”
“不是说孙大人最喜欢前朝曾大家的文章了吗?”
隔壁的学子痛心扼腕,丝丝叹气声在宋志明耳边不住响起。
远处的号房也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如大多数学子预料那般,原本以为会有大量的古文考据,没想到却变成了三道时政。
宋志明早有准备,他从考篮中拿出一小团棉花,搓成两个团状,分别塞进自己的耳朵里,这才接着专心致志奋笔疾书。
不远处,宋玉的号舍。
待宋玉勉强将四书五经部分作答完,他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看到策论的三道题目又是眼前一黑。
“漕运淤塞整治”“边疆倭寇治理”、“藩王屯田要害”?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藩王屯田和边疆倭寇尚且可以作答一二,京城中的藩王近年来被圣上削得差不多了,这个照搬即可。
倭寇无非就是先打,打不过再求和罢了。
可这河道淤堵?
他怎么知道河道淤堵怎么办?
怎么和他押的题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玉下意识咬上了手指甲,不住唉声叹气。
宋志明这边却又是另一幅光景。
果然,他的猜测没错,今年的会试和乡试一样,侧重民生,他只需要结合大周朝的实际状况加以自己脑中的蓝星治理蓝图,便可手到擒来。
执笔时,宋志明忽然又想起了班楼包厢中三两官员的扼腕叹息,元宵灯会上谜语摊子前学子的阵阵热议,街巷邻里间百姓对时事的怨怼,还有小五他们那般乞儿的困苦境况……
桩桩件件的事件直逼脑海,此次的会试策论,所指要害哪一个不指向这些方面?
想到这,宋志明仿佛看到了大周朝的现在和未来,看到了他来到这个朝代立志科考入仕,不单单是为了打宋玉那帮人的脸,也是为了大周朝千千万万百姓的将来。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狼毫沾了沾砚台里的墨渍,挥笔写下自己的见解……
时间如流水般一泄而过,宋志明却浑然不觉,当晨光再一次照耀在号舍的房顶上时,宋志明也写下了自己的最后一句‘安天下矣’。
他洋洋洒洒写了足足八页宣纸,揉了揉自己酸胀的手腕,等待春闱结束的击鼓声响起。
贡院外,茶叔一大早就等候在此,等着自家公子考完出来。
待击鼓声响彻到最后一遍时,诸位学子都已经将试卷放好,准备离开这个他们呆了九天九夜的小小号舍,
茶叔将自己的脖子伸得老长,终于在一众学子中见到宋志明。
看着面前更加清瘦的男子,茶叔的双眼不禁泛红:“公子,这段事件您受苦了……”
宋志明扶起茶叔安慰他:“春闱都是这样的,皇亲贵胄入了里头也得瘦个三斤,不过还得多谢茶叔给我准备充足的干粮充饥,不然此刻您看到的公子,定会更瘦弱。”
他本是想打趣茶叔,不料却被茶叔当了真,茶叔这下更自责了:“公子这般一说,我方才想到自己该给您找个厨娘的,老奴做的茶点实在不堪入口。”
宋志明略微一思量,认同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自诩不是很重口腹之欲,但是茶叔的厨艺确是勉强算合格,远称不上佳肴。
“好,那茶叔您安排吧。”
他和班楼的合作逐渐步入正轨,近些天还准备推出些新的菜式,莫说请个厨娘,就是再换上一个两进的院落也是可以的。
不过换院子的事情暂且不急,现下这个小院住着也还不错。
茶叔把找厨娘的事情放在了心上。
次日清晨,茶叔怀揣着要求林列的纸张,灵活地扎进早市里。
他寻到招工的布告栏前头,将自己的招工要求张贴在上头,不过一刻钟,就有十几个妇人围在了前头。
“会做京城和南方菜系,手脚麻利……身家清白……”
妇人们小声念叨,末了都开始毛遂自荐。
“您老看看我,我干活麻利着呢!”
茶叔打量面前的妇人,一眼就看到了她脏污的裙摆,仔细瞅指甲里还藏着黑色的泥污。
茶叔摇摇头,这个瞧着不干净。
“您看看我!我不仅会做京城菜,还会做地道的南方菜!”
茶叔又看说话的这个妇人,模样倒是利落干净,就是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一张大脸还黑如煤炭。
他没有以貌取人的意思,只是公子喜好夜里温书,到时难免要如厕,一碰面恐会被她得出了魂儿。
茶叔不住地摇头,怎么找个厨娘这么难啊?
远处,几个牙婆子围着一个身穿靛蓝围裙的少女吵吵嚷嚷。
那个姑娘也不是善茬,一手拿着把菜刀,嘴里还骂骂咧咧:“你们工钱还没给我结清,凭什么就要赶我走!”
少女的声音清凉,脾气瞧着却真的不大好。
茶叔无意围观别人家的是非,仍是在告示这头对着几个妇人挑挑拣拣。
另一边,人牙婆子对着这个棘手的少女也是心里发毛,竟然被逼得朝茶叔这边倒退。
茶叔被其中一个婆子撞了一下,险些站不稳,幸好被拿着菜刀的少女拉了一把才没有摔倒。
茶叔见状感谢少女:“多谢小友。”
忽地,茶叔看到了少女腕子上捆着几节缠绕的草绳,应是用来困柴火的,细看她身上还系着一个围裙,心里便有了几分计较。
“小友可愿去我家做厨娘?”
少女阿衡还没应声,一边几个人牙婆子不高兴了。
“大爷,您可想好了?”
“这可是个不服管教的小妮子啊!”
阿衡冷哼几声,说出口的话半点不客气:“是那主家不懂装懂,非要往荷叶鸡里放花椒,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想到这里,阿衡越发不忿:“荷叶鸡讲究的是荷叶的清香和鸡肉的鲜嫩,哪里能放那种霸道的香料,生生把该有的味道全给盖住了!”
牙婆嗤笑,不屑地看向阿衡:“不识抬举的丫头骗子!”
“在主顾家做事,最重要的是得听话!连老爷的喜好都敢置喙?”
“去去去,没打你就不错了,还想要工钱?”
牙婆说着,推搡一把少女,弄得阿衡手里的菜刀不经意间哐当落地。
“滚蛋!”
“真是晦气,下次再不找这种人……”
几个牙婆唔哝着离去。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看着被欺负的双眼泛红的阿衡,有人为她打抱不平起来:“小姑娘别难过,这事儿是你那前主不厚道!”
“怎能不给人把工钱结清呢?”
茶叔将少女的菜刀捡起来还给她,义愤填膺:“就是!”
“这道苏菜是江南做法,放辛辣的花椒简直是闻所未闻!”
“简直是暴殄天物!”
阿衡闻言抬头看了眼茶叔,轻轻抽泣了下,愣住了:“难道您也是江南人?”
茶叔被阿衡盯得不好意思:“我不是,从前我家夫人是江南的……”
“哦”阿衡大失所望,又想到什么,“您方才说,您要找厨娘?”
说完,她也看到了告示栏上茶叔刚张贴的要求‘擅做淮南菜系者优先考虑’,“噗嗤”一声笑了。
“大爷,您看我行吗?我是苏州人,最是擅长做淮南菜!”
……
城西小院。
茶叔自那日后就正式聘请阿衡做厨娘了,宋志明这几日的胃口也好了许多。
吃过早饭,宋志明拿着自己新写的菜方去到班楼交给老板冯盛才。
班楼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冯盛才正在招呼小五等人布置二楼的小阁。
京中贵人云集,都是些不差钱儿的主儿,三楼的包间已经预定到十日之后了。
冯盛才决定将二楼的装潢弄得更讲究些。
这样,一些突然兴致而来的贵客来了,就算没预定到上房也不要紧,二楼也一样各有各的雅致法儿。
宋志明将菜方从怀里拿出来展开,冯盛才看到上头字迹工整地记着改良后的荷叶鸡的做法。
除了添加传统的配料保证鸡肉的鲜嫩清香,宋志明还加了一道工序:以竹筒焖饭,待大米将熟时乘出,在下面铺上荷叶,配上各种秘方腌制好的鸡肉,用炭火慢烘。
这样做出的荷叶鸡辅以米饭的清香,更能激发顾客的味蕾。
宋志明是这两日吃了新厨娘的荷叶鸡才灵光乍现出的想法,他和茶叔已经在小院试过几次,按照这个方子做出的荷叶鸡,不仅味道鲜美,而且清香下饭。
加之竹子象征的君子品格,以竹筒喂饭,不仅老少皆宜,也会更加受到文人雅客的追捧。
宋志明这次选的菜方保守了些,妙就妙在这道名菜原本就有一定的受众基础,并且利润可观,在酒楼推广再适合不过。
再者,火锅推广到现在不过月余,班楼客流量就增加了十倍左右。
若是推出其他新奇的菜品,班楼的竞争对手难免会眼红,到时反而得不偿失。
冯盛才扫过宋志明摊开纸张上的菜方,黢黑的脸颊骤然泛出红润的光,一拍大腿:“妙啊!”
“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宋公子这方子刚好和先前的火锅相得益彰!”
说着,冯盛才大笑起来:“寻常百姓三五成群,偶尔来大堂吃顿火锅不是难事,贵人们口味刁钻,纵是有辣锅和清汤锅两种口味,也架不住日日吃。”
“荷叶鸡是一道大菜,辅以我酒楼从前的招牌小菜,也能让贵人换换口味不是!”
宋志明轻笑:“冯老板不用担心,火锅的汤底我后续还有新口味推出。”
“至于其他小菜,你只管先按原来的走,我也还有别的方子需要慢慢研讨,之后自会一一交给你。”
话是这样说,宋志明脑海中能用的菜方却是不知凡几,蓝星的菜谱领先这里几百年,他自然是取之不尽。
不过凡事都讲究物以稀为贵,虽然冯老板是个实在人,但他还不敢拿人心相赌。
冯盛才闻言大喜,将菜方叠好揣进怀里。
这时,一楼的大堂却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
“你们南方的举子有什么了不起?”
“还不是仗着地域优势勉强有些胜算!”
说罢,一个燕地口音的学子将手边的茶碗重重地磕在桌子上,茶碗和木桌相撞发出粗粒的响声。
“这会试明摆着偏向南方漕运!”
“北地的马政弊端和中原的旱情怎得只字未提!”
另几个操着淮南口音的举子闻言,随即和他们对峙起来。
“简直不知所谓!我等皆是寒窗苦读了十几载才走到今天,若是你们说水利漕运是我们南方的学子得利,那藩王屯田你们京城的学子难道不是更熟悉?”
“边疆的那些学子难道说就都熟悉突厥兵法吗?”
宋志明和冯盛才相互给对方使了个眼神,后者马上倾身下楼。
宋志明则是从小阁踱步而出,找了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倚着二楼的雕花栏杆,垂眸将楼下逐渐沸腾的局面尽收眼底。
冯盛才急色匆匆地往楼下赶,心里则是乱成了一锅粥。
会试结束没几天,南北学子就因为试题而争吵起来,传出去他班楼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冯盛才和伙计好声好气将双方拉开,以那个燕的学子为首的几个人嘴里仍旧骂骂咧咧。
又叫了好几个伙计说了些好话,才将几个气性大的燕的学子给送走了。
冯盛才长舒一口气,这才回到二楼的小阁里,他饮下一大杯凉茶,才解了些口头的干燥。
说了那么多话,嗓子都快冒烟了。
宋志明则是眉头紧皱,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冯老板,我还有事,先告辞一步了。”
冯盛才刚放下茶盏,险些呛到自己,来不及将宋志明送到门口,只朝对方摆摆手作罢。
宋志明没有立刻回城西小院,而是去了和班楼同在北城的董成家中。
宋志明轻叩董成家的木门几下,开门的确是另一个眼生的书生。
董成原籍不在京城,乃是为了参加春闱,特地早早来到京城,和几个燕地老乡在北城暂时租了个院子。
开门的书生睡眼惺忪,显然是被他的叩门声吵醒的:“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