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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这番相谈甚欢的奏对,虽在帷幔之内,但皇帝破例单独召见新科状元并交谈良久,其信号已足够强烈。

当李明回到席间时,他明显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又复杂了几分,有敬畏,有热切,更有几道难以掩饰的阴冷。

琼林宴的气氛似乎更加热烈了。然而,几杯御酒下肚,一些人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一个穿着孔雀补子官袍、面皮白净、眼神略显浮滑的官员端着酒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此人姓钱,官居光禄寺少卿,正是三皇子一系的铁杆。他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老远就冲着李明拱手:

“哎呀呀!李状元!李六元!下官钱有禄,敬您一杯!您这可是给咱们南直隶大大地长脸了!佩服!佩服之至啊!” 他身后几个同样隶属三皇子派系的官员也纷纷附和举杯。

李明端起酒杯,神色淡然:“钱大人客气。”

钱有禄一饮而尽,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酒渍,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探究,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李状元才高八斗,六元魁首,自然是文曲星下凡。不过下官听说啊,状元郎您当初在乡试时,可是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叫……叫什么来着?” 他故意做出苦思冥想状。

旁边立刻有人心领神会地“提醒”:“钱大人,是‘烤羊解元’!对对对!就是‘烤羊解元’!哈哈,这名号可真是……别致!别致得很呐!”

此言一出,周围一些不明就里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和进士,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孙有福之流更是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李明如何下不来台。

钱有禄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哦!对对对!‘烤羊解元’!瞧我这记性!李状元莫怪啊!” 他凑近一步,脸上笑容越发油腻,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和暗藏的机锋:

“李状元,您看,这烤羊啊,讲究的就是个火候!火候太猛,肉就焦了,糊了;火候太弱,肉就生了,腥膻。您能从‘烤羊解元’一路烤到‘六元状元’,这火候的拿捏……啧啧啧,当真是精准无比,妙到毫巅啊!下官实在是好奇,您这‘烤’功,是怎么练出来的?莫不是得了什么祖传秘方?可否……指点一二?”

他这话,明着调侃旧事,暗里却是在讽刺李明善于钻营、火候精准(懂得在太子和皇帝之间把握分寸),甚至影射其出身低微,靠“奇技淫巧”上位。

席间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都聚焦在李明脸上,看他如何应对这近乎羞辱的试探。

李明的脸上,没有半分被激怒的窘迫。他甚至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从容地端起自己的酒杯,没有立刻喝,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目光平静地迎向钱有禄那双带着挑衅的眼睛。

“钱大人谬赞了。”李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说起这‘烤’功之道嘛……” 他故意顿了顿,环视了一圈瞬间安静下来的众人,才慢悠悠地说道,“学生倒以为,火候技巧固然重要,但最最根本的,还在‘食材’二字。”

“食材?”钱有禄一愣,没明白李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是。”李明颔首,嘴角的笑意加深,眼中却无丝毫暖意,“若食材本身新鲜上乘,肉质丰腴,纹理清晰,纵使火候稍欠,只要用心料理,亦能得其本味,不失为一道佳肴。然则……”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清冷下来,目光如电,直刺钱有禄:

“若食材早已腐坏朽烂,内里生蛆流脓,臭不可闻!纵有天下第一的庖厨,掌握再精妙的火候,施展再华丽的刀工,又能如何?无非是徒劳无功,最终端上桌的,依旧是一盘令人作呕、贻害无穷的腐肉罢了!此等食材,学生以为,当断然弃之!否则,非但糟蹋了庖厨手艺,更会污了满席珍馐,坏了所有人的胃口!钱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

钱有禄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一阵红一阵白,精彩至极!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明这番话,哪里是在说烤羊?分明是借题发挥,以“食材”暗喻朝堂官员的品性根基!将那些依附权贵、贪腐无能的“朽肉”骂了个狗血淋头!更是将他钱有禄的试探,狠狠地、不留情面地顶了回去,还反手扣了一顶“腐肉”的大帽子!

“噗嗤……”不知是谁没忍住,先笑出了声,随即,压抑的低笑声如同涟漪般在席间扩散开来。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清流官员和正直进士,看向李明的眼神里充满了痛快和激赏!这状元郎,不仅才学惊世,这骂人的功夫,也是绵里藏针,字字诛心!漂亮!

钱有禄和他身后的几个官员,脸色难看得如同锅底灰,站在当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得无地自容。

李明却不再看他们,仿佛只是说了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他从容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着周围投来善意和敬佩目光的同僚微微颔首致意。琼花的花瓣随风飘落,沾在他大红的状元袍上,红白相映,更显风姿卓绝。

琼林宴上,丝竹再起,舞姿依旧曼妙。然而,那看似平息的暗涌之下,杀机却已悄然转向。三皇子派系当众受挫,颜面扫地,他们精心准备的“烤羊”陷阱,反成了李明立威的垫脚石。皇帝青睐,清流侧目,而三皇子的恨意,恐怕已如淬毒的匕首。这琼林宴上的风波,是落幕的余韵,还是更大风暴的前奏?李明放下空杯,目光投向苑外深沉的夜空。翰林院观政的“风沐雨”,恐怕绝非字面那般温和。腐肉既已点破,那持刀的庖厨,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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