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的景色被黑暗掩埋,人造的灯光显得无力。
厅内却灯火通明,长桌铺着雪白法绣桌布,银器与水晶杯交错,灯影一落,便碎成无数星子。
菜已上到第六道。
巴掌大的白瓷盘中央,只卧着一块樱桃大小的“鹅肝荔枝球”,外壳是玫瑰薄霜,顶上点一抹金箔,珠戴了顶皇冠。
两侧各缀半片烤无花果,薄得能透光——好看,也仅够两口。
徐梦兰用指尖托起桌边的香槟桶,冰碴子顺着瓶壁滑下,发出细碎的“嚓啦”声。
“今天特地请了米其林三星主厨上门,”她眼尾堆着笑,目光却掠过主位上的老太太,“菜品若不合口,可得告诉我,下次再调。”
老太太银发梳得一丝不乱,手边只放一杯温水,闻言抬了抬下巴:“看着挺精致的,有劳费心了。”
一句话把“分量小”三个字轻轻按下,却也让徐梦兰嘴角僵了半瞬。
侍者托着醒酒器绕桌而来。
暗红酒液在水晶杯里晃出漩涡,先给鹿忠显倒,再给老太太——白恩月出手挡住侍者的酒瓶。
徐梦兰眉头迅速皱了一下,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恩月,今天难得是个高兴的日子,你这是做什么?”
白恩月暗叹徐梦兰不愧是语言大师,一句话就暗戳戳指着了自己的不懂事破坏了气氛。
白恩月嘴角微微一翘,并不打算和徐梦兰起正面冲突,“徐阿姨,我知道你是好心,我也不是有意破坏气氛,只是......”
“奶奶喝不惯洋酒。”
老太太配合着白恩月,点了点头,“给我倒点果汁儿就好了。”
徐梦兰瞬间换了一副赔笑的面具,“你瞧我这脑子,因为忙得事情太多,一时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
像徐梦兰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承认自己的错误呢?
她赶忙朝着侍者示意,“去吧酒柜最里面的那瓶茅台拿出来。”
“不用麻烦了。”老太太如此说道,但侍者已经先一步去拿了。
不到一分钟,侍者就将茅台拿了过来,徐梦兰赶忙起身,从侍者手中接过,立刻给老太太倒上。
“有怠慢之处,还多多包涵。”
侍从微微躬身,酒瓶口已经对准了鹿鸣川,:“鹿先生?”
“明早发布会,”鹿鸣川掌心覆在杯口,声音客气却干脆,“酒就不用了,谢谢。”
徐梦兰倒完酒,正替老太太布菜,闻言筷子一顿,笑意仍挂得稳:“鸣川,这酒是零四年的罗曼尼,醒了两小时,不尝一口可惜了。”
说话间,她冲侍从抬了抬下巴,“给少爷倒三分之一,醒着也是醒着。”
侍从进退两难,鹿鸣川却懒得再推,指尖轻叩桌面:“那就三分之一,再多滴一滴,明天若是出现差错,徐阿姨替我上台?”语调带笑,眼尾却冷,带着几分特有的锐利。
徐梦兰被噎得一瞬,转脸看向白恩月,声音更柔:“恩月总也得喝一点吧?就当是为为明天的发布会提前庆祝,而且她也不用上台吧?”
白恩月把手中杯盏往面前轻轻一推,瓷底与桌面碰出清脆的“叮”。
“谢徐阿姨好意,”她弯唇,声线平和,“医生叮嘱,伤口还在愈合,一滴酒精都不能沾。我喝这个就好。”
说着,她拎起桌边早已备好的玻璃壶,给自己倒了半杯鲜榨梨汁,汁水澄黄,在灯下像一块暖玉。
“这恐怕不太好吧,就算不同我喝,至少也要和你奶奶......”徐梦兰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白恩月。
她还想再劝,身子已半站起来,手臂越过桌面,要去拿那壶莫吉托基酒。
指尖刚碰到瓶壁,老太太“咔哒”一声放下筷子,声音不高,却让整个长桌瞬间安静。
“梦兰。”老太太银筷斜搭在筷枕,发出极轻的脆响,“恩月不想喝,就别劝。酒这东西,喝与不喝,都看个人意愿,强求不得。”一句话,毫无掩饰地偏爱白恩月,也短暂地把台面所有暗涌都压回水下。
沈时安原本低头摆弄餐刀,闻言刀尖一偏,在瓷盘上划出细痕。
她抬眼,目光掠过白恩月腕上的纱布,又滑向母亲,唇角弯出一点得体的弧度:“祖母说得是。妈,让他们给恩月换杯热乌龙,暖胃。”
徐梦兰笑意僵了半瞬,很快又舒展开,冲侍从摆摆手:“换茶。”声音轻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可指节已悄悄泛白。
鹿鸣川把杯中那三分之一红酒晃了晃,并未入口,只抬手对侍者示意:“麻烦把这杯酒也收走。”
一句话,把徐梦兰好不容易找回的台阶又拆个干净。
白恩月垂眸,梨汁在舌尖泛起清甜。
她没去看任何人,只伸筷,夹起自己盘里那枚“鹅肝荔枝球”,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像把一场无声的交锋,嚼碎,咽下。
徐梦兰把侍者刚端上的第七道菜轻轻放在老太太手边——一只骨瓷盏,盏盖边缘描着极细的金线,像给夜色加了一圈柔和的边。
“老太太,您尝尝这道松露蟹肉盏,主厨说蟹肉是今早从北海道空运的,松露只刨了零点三克,怕味重压了鲜。”
她声音温软,尾音却微微上扬,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像一根极细的弦,被她自己拉得笔直,随时会断。
老太太没立刻动勺,只抬眼看了看她,目光平静得像一面旧铜镜,照得出皱纹,也照得人心。
“梦兰,你也坐吧,一晚上你都没停脚。”
徐梦兰笑,眼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您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我也好不容易才有这样的机会。”
说话间,她身子已绕到鹿忠显身后,左手替他扶住杯壁,右手执壶,暗红色酒液在水晶杯里晃出小小漩涡。
“忠显,这酒醒得刚好,你再尝一口?零四年的罗曼尼,现在喝正是时候。”
鹿忠显没拒绝,也没举杯,只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杯沿,像在看一条看不见的界限。
白恩月把这一幕尽收眼底,自己公公和徐梦兰之间怪异的氛围又开始迷茫开来。
鹿鸣川也看见了。
他原本靠在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餐刀柄,银质在他指腹下泛着幽暗的冷。
从进门起,他就觉得哪里不对——
徐梦兰替父亲倒酒时,指尖在杯壁停留的时间;
她俯身替祖母布菜时,肩膀几乎贴上父亲的手臂;
她转身去厨房催菜,旗袍下摆扫过父亲裤脚,像一条暗色的尾鳍。
那些动作太流畅,太没有边界感。
而父亲——
父亲没有躲。
鹿鸣川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像有人用冰针在皮肤上点了一笔。
他侧头,看向白恩月,向他确认自己的感觉是否有错。
白恩月最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