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谷的死寂如同厚重的冰棺，沉甸甸压下来。
帐篷内，仅剩一盏低功率营灯在入口处散发出昏暗的光圈，勾勒着刀锋背靠内壁、抱枪盘坐的模糊轮廓。
轮值第一岗。
周天侧卧在角落防寒垫上，呼吸悠长，看似熟睡。
但帐篷外每一缕掠过冰崖的呜咽风声，每一次深谷深处疑似冰体断裂的沉闷“咯吱”声，都清晰无比地映在他的识海里，比任何电子警报都更立体、更直接。
他其实想说：睡吧，有我守着，安全无虞。
但他最终只是无声地保持了闭目的姿态。
军队有军队的铁律，战士有战士的骄傲。
守夜是刻在他们骨髓里的本能与责任，是信任感扎根的土壤。
打破它，不是帮忙，是轻视。
时间在极寒中缓慢流淌。
换岗的窸窣声间隔响起。
铁盾如山般的影子替换刀锋，蹲踞不动。
鹰眼的无声脚步。
蜂鸟带着设备发出的极轻微电子嗡鸣。
以及……最后轮换前那最轻盈、几乎踩在雪粉之上落地无声的靠近。
清冷的曦光艰难穿过帐篷厚布上凝结的冰霜层，渗入一片朦胧的灰白。
周天感知到一道气息停在身前，那是刻意收敛的、如同雪鸮掠食前的极致安静。
紧接着，一只覆盖着战术手套的手掌，带着冰冷但收敛了力道的触碰，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周天睫毛微动，睁开眼。
入目便是极近处一双眼睛。
伪装油彩在低温下略显僵硬，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清澈明亮，锐利如鹰隼，却又透着雪山冰湖般的冷冽与纯粹。
目光沉静，没有一丝困倦和杂质——正是“破冰”小队唯一的女子，雪鸮。
她正半蹲在他铺位旁，保持着一个既足够唤醒他，又不会踏入亲密距离的标准警戒姿态。
四目相对，相隔不过尺许。
冰冷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帐篷内其他人还在沉睡或静坐，呼吸匀长。
周天眨了眨惺忪的眼睛，像是刚从某个光怪陆离的梦里被强拽出来。
他没有立刻起身，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极其自然地将视线掠过雪鸮肩膀，扫了一眼外面渗透进来的惨白晨光，然后重新落回她脸上，语气带着刚醒的低哑，一本正经地开口：
“雪鸮同志，早。”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点探究的意味，“问你个学术问题……刚在梦里掐表算了算，昨晚你们几个轮班站岗的……平均体温是多少？”
他往前凑近了一点点，压低了声音，眼神真诚得像在讨论前沿物理定律：
“我就想算算，这种环境下，体温热传导的效率……”
“到底能不能把帐篷门口的钢板冻出裂缝？”
“……”
那双清冷锐利的眸子里，极其罕见地闪过一丝……凝滞？
仿佛高速运转的精密雷达信号遭遇了未知宇宙射线干扰，短暂地空频了一拍。
雪鸮没有后退，维持着半蹲姿势，目光从周天的脸上移开，落在他依旧裹在睡袋里的下半身，又重新抬起眼皮与他对视。
没有窘迫，没有恼怒，只有一种经过无数次淬炼的冷静分析与……基于任务目标的判断。
她言简意赅，声音依旧平稳清冷：
“周先生。”
“建议优先补充热量传导所需的初始能量——早餐已备。”
“半小时后拔营。”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起身，转身走向正在加热食物的便携炉灶旁，拿起自己的水壶灌了一大口冰水。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刚才那段关于“体温冻钢板”的低温冷笑话，是冰川里幻听的风吟。
周天慢悠悠地坐起来，看着雪鸮挺直且充满力量感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嗯，心理素质……杠杠的。
简单的速食热量补充后，深灰色的帐篷如同收缩的甲虫壳，迅速被压缩收起。
雪鸮摊开终端屏幕上的最新路径图，再次确认路线——距离龙玥最后消失的鹰落坳口东侧冰川平脊，直线距离已不足十公里！
然而，队伍刚一离开冰谷背风的庇护，所有人都如同被迎面狠狠砸了一拳！
风——变了！
不再是昨晚冰谷里盘旋呜咽的幽灵哭泣，而是毫无征兆、陡然升级、自四面八方疯狂挤压过来的狂暴力量！
它不再是流动的气体，更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冰锤裹挟着砂砾般坚硬锋锐的雪粒，劈头盖脸砸下！
打在特制的高强度防寒面罩上，发出细密急促、令人心悸的“啪啪啪”爆响！
沉重的军用登山靴在覆着厚厚浮雪的地面上每一步都陷入近膝深，拔起时带着巨大的粘滞阻力！
“能见度正在快速下降！五百米……四百米……”
鹰眼的声音透过无线电，在头盔内置耳麦里响起，伴随着强烈的电磁干扰“嘶啦”杂音，“磁场波动指数突破…嘶啦……临界…咔！”
他突然止住话语，头盔下脸色剧变。
目镜视野里代表磁场强度的数值条瞬间冲顶爆红，紧接着，眼前的视觉增强界面疯狂闪烁起来，所有探测成像图层在强烈的“雪花”扭曲中彻底蓝屏！
冰冷的系统警告提示音无情地响起：“系统超载！电磁干扰过强！正在强制关闭！”
几乎同一时间！
蜂鸟背在身后的便携式磁场探测仪屏幕一黑！
他立刻去摸腰间挂载的卫星定位终端——屏幕漆黑，任凭他快速按键、拍打，都无半分反应！
“头儿！定位失效！磁场探测仪……烧了！”蜂鸟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不稳的惊骇！
“备用通讯全频段杂音！无法联系外界！”
刀锋猛地停下脚步，试图打开战术腕表上的备用罗盘！
指针如同被无形大手狠狠攥住，疯狂地颤抖打转，最后死死定格在一个角度，纹丝不动！
所有电子设备！在踏入这片无形禁区的瞬间，瘫痪！
天地间只剩下暴虐的白。
视线所及，全被翻卷咆哮的雪浪吞没，五米之外人影模糊，十米之外天地混沌！
狂暴的风啸是唯一的旋律，如同亿万头雪白巨兽在耳边疯狂撕扯咆哮！
冰冷刺骨的雪粉从面罩、衣领的每一个微小缝隙钻进去，瞬间带走体表仅存的热量！
纯粹的白色地狱！方向感在持续的晕眩中被彻底剥夺！
仅靠人类原始的感官，根本无法在这片混沌中找到出路！
刀锋猛地扭头看向队伍中间位置！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蹲踞在他身旁警惕四周的铁盾，强压下慌乱尝试重启设备的蜂鸟，迅速贴近刀锋形成三角防御队形的鹰眼，以及紧握突击步枪靠在一处风蚀冰砫旁的雪鸮——所有目光，穿透肆虐的风雪，都死死钉在周天身上！
没有言语交流。
眼神里那份根深蒂固的对电子设备的依赖感瞬间被撕裂、清空，只剩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决绝！
所有行动听周先生指挥！
最高军令！
周天站在狂风暴雪的核心。
一身普通深灰冲锋衣被卷得猎猎作响，额前碎发沾满了雪粒，脸上没有了昨日晨起时的戏谑与慵懒，也没有了画符时的沉静专注。
那是一种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凝重！
他双眉紧锁，目光不再“看”向任何实体方向，而是穿透了漫天狂暴的白色雪幕，直刺向这片混乱核心的源头！
无形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丝线，疯狂延伸，捕捉着狂风中每一丝异常能量流变的轨迹！
脚下？不是！前方偏西三公里？也不是！
更深处……在风暴嘶吼的核心区域……那股冰冷、庞大、带着近乎空间褶皱般诡异畸变的死寂核心点……
他猛地抬手，臂膀如同利剑刺破风雪帷幕！
指尖，稳稳地指向了风雪漩涡正前方……一个与电子仪器最后测算方向偏移了近三十度的方位！
没有解释。
只有一句带着斩断一切杂音的、如同古钟轰鸣般穿透风暴咆哮的命令，狠狠砸进所有耳麦（虽然只剩杂音）——或者说，直接撞入每个人的精神识海！
“跟紧！”
“每一步——踩准我的脚印！”
“走！！”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出！
深深陷入狂暴雪尘之中！
那坚定的脚印，如同投向白色地狱深处的唯一坐标！
刀锋毫不犹豫，低吼：“破冰！跟！”
雪鸮、鹰眼贴身紧护周天左右！
铁盾巨大的身影扛起沉重的破冰装备，轰然跟上！
蜂鸟最后狠命拍了一下完全死寂的设备箱，咬牙拔腿追入风雪！
一行人，如同脆弱的黑色蚁群，义无反顾地扑入天地混沌的白色巨兽口中！
在周天那道坚定得如同能劈开冰山的足迹指引下，朝着风暴中心、那所有电子信号彻底湮灭、连龙玥都失陷其中的“黑域死巢”——博格达鹰落坳，发起了最后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