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崤函风动

一、绛城新晋:晋文公的灵柩停在绛宫正殿第三日,檐外的雨丝斜斜切过青铜编钟,在灵幔上洇出深色的水痕。晋襄公姬欢攥着父亲遗留的玉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玉圭的棱角被晋文公摩挲了九年,边缘已泛出温润的包浆,此刻却硌得他掌心生疼。

“君上,该行朝夕哭礼了。”太傅阳处父的声音从阶下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姬欢转身时,玄色丧服的下摆扫过灵前的青铜豆,里面盛着的稷米簌簌作响。他今年二十有二,颌下刚生出细密的胡茬,眼神里还带着未脱的少年锐气。“秦国使者还在馆驿?”他忽然问,声音比昨日更低沉了些。

“是,百里视带了百乘车马的奠仪,就在宫外候着。”阳处父躬身作答,“按礼,该由君上亲自接见。”

姬欢冷笑一声,将玉圭狠狠砸在案上:“亲自接见?接见那个趁我国丧,在边境增兵的秦国人?”案上的青铜甗被震得叮当响,殿外的雨似乎也骤急了几分。

阳处父心头一紧。三日前晋文公刚咽气,边境斥候便传回消息:秦军在河西渡口连夜搭建浮桥,孟明视率领的锐士营已进驻王城。这些事他本想瞒着新君,却不知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

“君上息怒,秦晋世好……”

“世好?”姬欢猛地扯开丧服领口,露出里面素色的中单,“当年惠公被困,是秦穆公送粮解围;父亲流亡十九年,是秦穆公派兵护送归国。可换来的是什么?河西五城至今被秦人占着,崤山以西尽成秦土!父亲总说‘以德报怨’,可秦人步步东进,再退让下去,绛城都要听见咸阳的钟鼓了!”

他的声音撞在殿柱上,惊飞了梁上栖息的燕子。阳处父望着新君涨红的脸,忽然想起十九年前那个在翟国荒野射猎的少年——那时姬欢跟着流亡的父亲,一箭能射穿奔跑的狐狸,眼里的光和此刻如出一辙。

二、楚使夜访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绛城东南的客栈后院便响起三声轻叩。掌柜老周掀开米缸,露出下面通往地窖的暗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楚地的茴香气息涌了上来。

“屈大夫深夜至此,就不怕被秦国人的细作看见?”老周佝偻着背,将来客引到地窖深处。这里原是晋文公为联络秦穆公挖的密道,如今却成了晋楚密谈的场所。

屈巫解下蓑衣,露出里面绣着九头鸟的锦袍。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在油灯下展开:“这是我王亲笔,只要晋侯愿联手制秦,楚国愿将上洛之地归还,再助晋军夺回河西。”

地窖角落里的阴影动了动,姬欢缓步走出,玄色丧服在昏暗中像一片沉重的云。“上洛不过是楚人的弃地,河西却是我晋国强弩能及之处。”他接过绢帛,指尖划过楚成王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你们想要什么?”

屈巫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很简单。秦国若败,晋国需承认楚国对陈、蔡的宗主权。再者……”他凑近两步,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请君上放回当年扣留的申公斗克,他是我王的表弟。”

姬欢想起那个被父亲囚禁在曲沃的楚国大夫,据说此人精通水战,当年差点把晋文公困在泜水。他忽然觉得父亲的“以德报怨”实在可笑——诸侯之间,从来只有刀兵相向的道理。

“好。”他将绢帛凑到灯上点燃,火苗舔舐着墨迹,将楚成王的承诺烧成灰烬,“三日之后,斗克会出现在濮水岸边。但你们要先做一件事——派一支偏师佯攻郑国,逼秦国出兵救援。”

屈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抚掌道:“君上果然少年英主!郑国是秦国东进的门户,秦人必救。届时晋军在崤山设伏,楚军从南夹击,定叫秦军有来无回!”

地窖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菱形的亮斑。姬欢望着那片光亮,仿佛已看见秦国人的尸体堵住了崤山的峡谷。

三、咸阳风起

秦穆公将边境送来的竹简狠狠拍在案上,羊皮灯被震得摇晃,在墙上投出他佝偻却依旧挺拔的影子。已经七十岁的他,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添了许多,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

“晋襄公继位不足半月,楚国人的使者就去了三趟绛城。”百里视站在案前,甲胄上的铜片因紧张而轻响,“昨日雍城的粮商回报,晋国突然停止了所有向西的粮车,说是要‘防备秦人借粮’。”

蹇叔咳嗽着从屏风后走出,手里的竹杖在青砖上敲出笃笃的声响。这位已经八十岁的老臣,腰弯得像张弓,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射出最准的箭。“君上,晋侯年轻气盛,又有楚人为援,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秦穆公沉默地摩挲着案上的舆图,手指划过河西的渡口、崤山的峡谷,最后停在郑国的都城新郑。“当年重耳流亡,是郑国闭门不纳;如今他儿子继位,倒想起联合楚国了。”他忽然冷笑一声,“传我令,关闭所有通往晋国的粮道,让阳处父他们看看,没有秦国的粮食,绛城的贵族能不能喝西北风。”

“那边境的驻军?”百里视追问。他的父亲百里奚去年刚去世,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秦晋之好,好的是实力相当”,此刻他才算真正明白这话的意思。

“让孟明视把浮桥拆了,”秦穆公起身时,腰间的玉佩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但要在岸边多插旌旗,再派斥候盯着晋军的动向。告诉将士们,谁要是敢先放一箭,我砍了他的手!”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落下,落在廊下的青铜鹤上。蹇叔望着主公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刚继位的青年,也是这样站在咸阳城头,望着东方说“我要让秦人的战车,驶进中原的平原”。

四、粮道生波

秋收后的渭水平原,原本该是粮车络绎不绝的景象,如今却只有寥寥几队秦军在巡逻。负责押送粮草的里正王二,正蹲在路边唉声叹气——他车上的三百石粟米,本要送到晋国的令狐邑,现在却被拦在河西渡口,已经搁了五天。

“王里正,别等了。”渡口的伍长赵虎扔给他一个麦饼,“上面刚下的令,一粒粮食都不准过界。你看那边。”他指向对岸,晋国的斥候正举着旌旗来回踱步,河面上连只水鸟都飞不过去。

王二咬了口麦饼,饼渣掉在衣襟上。“去年晋国大旱,还是咱们秦国送的粮。现在倒好,新君一上台就翻脸,这叫什么事?”他想起自家地里的收成,今年雨水好,亩产比往年多了两成,本以为能通过晋商多换些布帛,现在全泡汤了。

赵虎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什么新君?就是个毛头小子!听说他还偷偷跟楚国人来往,想联合起来打咱们。君上仁慈,只断了粮道,要是换了当年的穆公……”他忽然住了口,看见远处扬起一阵烟尘。

那是一队晋国的骑兵,约莫有五十人,正沿着河岸疾驰。为首的将官举着晋侯的旌旗,在对岸大喊:“秦人听着!我家君上说了,要是再不送粮,咱们就打到咸阳去,吃你们的新麦!”

赵虎猛地站起来,手按在腰间的剑上。王二慌忙拉住他:“别冲动,别冲动……”话音未落,就见对岸的骑兵射出一箭,擦着赵虎的耳边飞过,钉在旁边的柳树上。

“回去告诉你们的小君侯,”赵虎的声音在河面上回荡,“有种就过河来!看看是你们的箭快,还是我们的刀利!”他拔出剑,阳光下,剑身的寒光比河水更冷。

五、暗流涌动

绛城的贵族宴会上,本该是觥筹交错的景象,此刻却弥漫着不安的气息。士会端着酒爵,听着周围的议论——有的人说秦国人会很快服软,毕竟晋楚联盟势大;有的人却在担心,冬天快到了,要是秦国真的断粮,城里的存粮撑不过开春。

“士大夫不必忧心。”阳处父端着酒走过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君上已经派使者去楚国,让他们从南阳调粮过来。再说,我们还有崤山的天险,秦人就算想来,也得问问咱们的弓矢答应不答应。”

士会抿了口酒,酒液带着淡淡的苦涩。“楚国人的粮哪有那么好拿?”他低声道,“当年惠公借秦粮,后来还不是被穆公逼着割了河西?现在联合楚国,无异于引狼入室。”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只见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卷竹简:“君上!秦国……秦国关闭了所有边境关卡,还在崤山以西增派了三万驻军!”

宴会上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编钟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响。阳处父的酒爵“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酒水溅湿了他的锦袍。士会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天,秦穆公送晋文公归国,两人在黄河边歃血为盟,那时的誓言,仿佛还在风中飘荡。

咸阳的宫灯下,秦穆公正在审阅孟明视送来的军报。上面说,晋军在崤山的隘口增修了堡垒,还从楚国请来工匠,正在打造新的投石机。他放下竹简,拿起案上的青铜爵,里面的酒已经凉了。

“君上,该歇息了。”蹇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已经三更了。”

秦穆公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的月光。“你说,重耳要是还在,会这样吗?”他轻声问,像是在自言自语。

蹇叔拄着杖走进来,月光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仿佛藏着无数往事。“重耳是君上的朋友,却也是晋国的君主。”他缓缓道,“就像这月光,照在咸阳,也照在绛城,可终究是两处的月光。”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灯芯摇曳。秦穆公拿起军报,在灯下又看了一遍,然后提笔在末尾写了两个字:“静观”。

六、山雨欲来

深秋的崤山,枫叶红得像血。孟明视站在峡谷的最高处,望着脚下蜿蜒的山道,手里攥着父亲百里奚留下的兵书。去年他率军从这里经过时,还是一片宁静;如今,晋军的旌旗已经插遍了两侧的山头。

“将军,斥候回来了。”副将西乞术翻身下马,甲胄上沾着露水,“晋军在峡谷里设了三道关卡,还挖了陷马坑。楚国人派了三百工匠,正在帮他们打造投石机。”

孟明视点点头,目光越过峡谷,望向东方的平原。那里是晋国的腹地,也是秦国历代君主渴望踏上的土地。“告诉将士们,加紧训练山地作战,”他转身时,披风在风中展开,“尤其是攀岩和搜索,我要让他们知道,崤山不是只有晋国人能守。”

西乞术忽然指着远处:“将军你看,那边有炊烟。”只见峡谷深处的一个山坳里,升起几缕青烟,不像是军队的营火,倒像是猎户的炊烟。

两人悄悄摸过去,只见山坳里有个简陋的木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劈柴。听见脚步声,老者转过身,手里还握着斧头。“是秦国人?”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两人的甲胄。

“老丈是此地人?”孟明视按住腰间的剑,以防有诈。

老者放下斧头,往灶里添了块柴:“住了一辈子了。你们是来打仗的吧?”他指了指山上,“晋军昨天还来搜山,说要抓秦国人的细作。我看啊,这崤山的石头,又要染血了。”

孟明视望着老者沟壑纵横的脸,忽然想起咸阳城外的农夫。他们都一样,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却总被卷进战争的漩涡。“老丈放心,”他轻声说,“我们不会在这里打仗,至少现在不会。”

离开山坳时,西乞术忍不住问:“将军,我们真的要忍吗?晋军都快骑到咱们脖子上了。”

孟明视望着天边的晚霞,晚霞把崤山的轮廓染成了金色。“忍不是怕,”他缓缓道,“是等。等一个时机,让秦人的旗帜,堂堂正正地插在这片山地的最高处。”

风穿过峡谷,发出呼啸的声响,像是千军万马正在逼近。远处的咸阳城里,秦穆公站在城头,望着东方的夜空,那里有一颗星辰正在悄然升起,据说那是象征着战争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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