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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暗流,流言如蛊

咸阳的初春,总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寒峭。渭水河畔的冰还未完全消融,河风吹过城墙根下的枯草,卷起细碎的尘土,扑在行人脸上,带着冷意的粗糙感。可这寒意,却穿不透甘龙府邸朱红的大门。

府内的内堂里,地龙烧得正旺,暖意从青砖下渗出来,裹得人浑身发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是西域进贡的安息香,燃在青铜鼎形香炉里,烟丝袅袅,缠绕着悬挂在梁上的锦绣帷幔。甘龙穿着一件绛色的锦袍,领口袖口绣着暗纹云纹,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坐在一张乌木棋案前,与对面的男子对弈。

对面的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身着青色儒衫,腰间系着一枚羊脂玉珏,面容清瘦,眼神却透着几分阴翳——他是公子虔的门客,姓赵名离,素来以智谋见长,是公子虔安插在朝堂之外的眼线。棋案上,黑白棋子交错,局势已然胶着,甘龙手中捏着一枚黑子,迟迟未落下,目光落在棋盘上,像是在琢磨棋局,又像是在思索着别的心事。

“甘大人,这一子,您可是犹豫许久了。”赵离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语气带着几分试探,“莫非是在忧心商於那边的事?”

甘龙抬眼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赵先生倒是敏锐。不过一局棋罢了,输赢得失,本就该三思而后行。”

话音刚落,内堂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快步走了进来,带着外面的一丝寒气。来人正是杜挚,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朝服,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匆忙赶来,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卷起来的竹简,脸上带着焦急之色。见到棋案前的两人,他脚步一顿,压低声音道:“甘大人,赵先生。”

甘龙没有起身,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稍等,手指微动,终于将那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恰好堵住了白棋的生路。“赵先生,承让了。”

赵离看着棋盘,苦笑一声:“大人棋艺高深,在下输得心服口服。”说罢,他识趣地起身,“既然大人有要事商议,在下先行告退。”

“也好。”甘龙颔首,“回去转告公子,耐心等待,时机快到了。”

赵离躬身应下,转身离开了内堂,临走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杜挚手中的竹简,脚步顿了一下,才缓缓退去。

待赵离走后,杜挚立刻上前,将手中的竹简递到甘龙面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甘大人,商於传来消息!商鞅那支新军,不过两百人,就击溃了楚兵百余人,还生擒了二十多俘虏!如今商於境内,都在传新军如何骁勇,商鞅如何治军有方,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他的威望只会越来越高,我等再无制衡之机啊!”

甘龙接过竹简,缓缓展开,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他将竹简放在棋案上,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急什么?商鞅练兵有成,本就在意料之中。他在商於经营多年,又手握新法权柄,若是连一支小小的楚兵都对付不了,那才奇怪。”

“可大人,”杜挚急得直跺脚,“新君刚即位,根基未稳,商鞅手握兵权,威望日盛,将来若是他有异心,我等如何抗衡?不如趁现在,联合众臣上书,弹劾他拥兵自重!”

“糊涂!”甘龙放下茶盏,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新君初立,虽因当年公子虔受刑之事忌恨商鞅,可他心里清楚,大秦如今的强盛,全靠新法支撑。他需要借商鞅的能力稳固朝局,更需要这支新军震慑六国。此时弹劾商鞅,新君只会认为我等是为了私怨破坏国本,不仅动不了商鞅,反而会引火烧身。”

杜挚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懊恼之色:“那……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商鞅坐大?”

“当然不是。”甘龙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手指轻轻敲击着棋案,“对付商鞅,不能硬碰硬,要先断其根基。他的根基是什么?是新法,是民心,是新君的信任。只要让新君对他产生怀疑,让百姓对他失去信任,他就算手握兵权,也不过是无根之木。”

杜挚眼中一亮:“大人有何妙计?”

甘龙凑近杜挚,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你即刻派人散布流言。就说商鞅借练兵之名,私吞府库粮草,中饱私囊;再编造些证据,说他与楚人暗通款曲,故意纵敌入境,就是为了让新军打一场胜仗,彰显自己的功劳,以此邀功请赏,扩大兵权。这两条流言,一条动摇他在新君心中的信任,一条败坏他在百姓中的名声,双管齐下,不愁他不倒。”

杜挚闻言,脸上露出狂喜之色:“高!大人此计甚妙!商鞅素来以‘公心’自居,若是流言传开,百姓必然生疑,新君也会对他产生忌惮。我这就去安排,保证不出三日,整个咸阳都会传遍这些话!”

“慢着。”甘龙叫住他,语气带着警告,“此事要做得隐秘,不可留下任何痕迹。派去散布流言的人,要用市井中的闲散之人,或是我等门客的家仆,切忌让朝堂官员牵涉其中。另外,流言要说得有鼻子有眼,比如具体说他私吞了多少粮草,藏了多少楚地珍宝,这样才有人信。”

“属下明白!”杜挚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狠厉的光芒,“大人放心,此事交给我,定让商鞅百口莫辩!”

说罢,杜挚转身快步离去,内堂里只剩下甘龙一人。他看着棋案上的竹简,又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商鞅啊商鞅,你变法图强,得罪了多少世族子弟,损害了多少人的利益?如今孝公已逝,新君猜忌,这咸阳城,该变天了。

流言的传播速度,远比想象中更快。

杜挚的人按照计划,先是在咸阳城的各个酒肆、茶馆散布消息。这些地方本就是市井消息汇聚之地,三教九流云集,最容易传播流言。

第一日清晨,城西的“醉仙楼”里,几个酒客正围着一张桌子喝酒,谈论着近日的朝政。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端着酒碗,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你们听说了吗?商於那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旁边的人立刻好奇地追问。

那汉子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道:“我一个远房亲戚在廷尉府当差,昨日听他说,商君商鞅在商於练兵,借着采买粮草的名义,私吞了府库足足三千石粮食!据说他府里藏着不少楚地的珍宝,都是和楚人私下交易换来的!”

“真的假的?”有人质疑,“商君可是变法功臣,怎么会做这种事?”

“怎么不是真的?”汉子提高了声音,“还有更离谱的呢!前几日楚兵越界劫掠,根本就是商鞅故意纵敌入境的!他早就和楚人串通好了,让楚兵来骚扰边境,然后派新军去‘剿灭’,就是为了彰显新军的战力,向新君邀功,好扩大自己的兵权!你们想啊,两百新军就击溃了百余人楚兵,哪有这么容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这话一出,酒肆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人信以为真,骂商鞅是“伪君子”;有人半信半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也有人反驳,说商鞅变法让百姓过上了好日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可那汉子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搬出“廷尉府当差的亲戚”当幌子,由不得人不信。

很快,类似的对话在咸阳城的各个角落上演。街头巷尾,挑着担子的小贩、摆摊的货郎、甚至是宫廷外的侍卫,都在议论着商鞅的“罪状”。有人说亲眼看到商君府的人偷偷运出一箱箱珍宝,有人说新军士卒都是从各地收拢的亡命之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早晚要叛乱夺权,还有人说商鞅早就想取代新君,自立为王,只是在等时机。

流言像蛊虫一样,钻进了咸阳百姓的心里,原本对商鞅的崇敬和感激,渐渐被怀疑和恐惧取代。尤其是那些旧贵族的家仆、门客,更是在暗中推波助澜,将流言越传越邪乎,甚至编造出商鞅“夜观天象,图谋不轨”的谣言。

三日后,廷尉府的几名老吏,终于按捺不住了。这几名老吏都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官员,素来不满商鞅变法,对新法的严苛更是怨声载道。如今听闻商鞅私吞粮草、通敌叛国的流言,立刻联名上书,请求新君嬴驷下旨,派人核查商於的粮草账目,并彻查商鞅与楚人的往来。

奏疏递上去后,很快就送到了嬴驷的御书房。

御书房内,陈设简洁而庄重。墙上挂着一幅秦国疆域图,案上摆着几卷竹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嬴驷穿着一件玄色的龙纹常服,坐在案前,手中拿着那封联名奏疏,眉头微微皱起。

他今年刚满二十岁,登基不过数月,脸上还带着几分年轻人的青涩,可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锐利。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的木纹,目光落在奏疏上“商鞅私吞粮草”“通敌叛国”等字眼上,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信商鞅会反。

当年孝公在世时,商鞅在栎阳推行新法,徙木立信,废除井田,奖励耕战,让秦国从一个积贫积弱的小国,逐渐变得强盛起来。他亲眼见过栎阳百姓因为新法而安居乐业,见过秦军因为军功授爵而士气大振,这些都是商鞅的功劳,是任何人都无法抹杀的。

可他也无法否认,自己对商鞅,确实心存忌惮,甚至带着几分厌弃。

他永远忘不了,十三年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因为触犯新法,师傅公子虔被处以劓刑,另一位师傅公孙贾被处以黥刑。那一日,咸阳宫的哭声震天,公子虔被抬出来时,脸上血肉模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严。从那一刻起,他就对商鞅产生了深深的恐惧——这个人,为了推行新法,竟然连太子的师傅都敢动,连王室的颜面都不顾,实在是太过独断专行。

如今他登基为君,商鞅手握商於兵权,威望在朝野之上甚至隐隐超过了他这个新君。每次想到商鞅在朝堂上侃侃而谈,众臣俯首帖耳的模样,他心中就一阵烦躁。他需要商鞅的能力来稳固朝局,却又害怕商鞅的权势威胁到自己的统治。

“陛下,廷尉府的几位老大人还在宫外等候答复。”内侍总管轻声提醒道,打断了嬴驷的思绪。

嬴驷回过神来,将奏疏放在案上,语气平淡无波:“这奏疏,朕知道了。告诉他们,此事不必声张,免得引起朝野动荡。”

内侍总管愣了一下,有些不解:“陛下,那核查商於粮草之事……”

“派人去查。”嬴驷抬手打断他,“让廷尉府派一名得力官员,悄悄前往商於,核查粮草账目,探查新军动向,若有实据,再做处置。若是流言不实,就将散布流言之人抓起来,以儆效尤。”

“奴才遵旨。”内侍总管躬身应下,转身退了出去。

御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嬴驷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渭水的湿气,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望着远处的咸阳宫城墙,心中一片茫然。

他知道,那些老吏联名上书,背后肯定有甘龙、杜挚等人的推动。这些旧贵族,一直对新法耿耿于怀,总想借机扳倒商鞅,恢复旧制。可他不能让他们得逞——一旦新法被废,秦国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国力,将会毁于一旦。

可他也不想就这样放任商鞅坐大。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既能打压商鞅的权势,又不影响新法推行的契机。或许,这次查探,就是一个机会。如果商鞅真的有问题,他正好可以借此收回兵权,削弱商鞅的势力;如果是流言不实,也能借此敲打一下甘龙等人,让他们知道,他这个新君,不是那么好操控的。

“商鞅啊商鞅,你可千万别让朕失望。”嬴驷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决定,将会把秦国,把商鞅,都推向一个未知的深渊。

商於的风雪,比咸阳更甚。

校场上,三千新军正在进行阵法演练。雪地里,士卒们穿着厚重的棉甲,手持长戈,按照“陷阵之法”的要求,不断变换着阵型。前排的士卒结盾阵推进,后排的弩手交替发射,箭矢破空声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商鞅身披玄色皮裘,站在高台上,目光紧紧盯着下方的士卒。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连日来的操劳和风寒,让他的咳嗽愈发严重。可他依旧每日亲赴校场,看着这支由他一手打造的军队,心中才有一丝安稳。

这时,一个身影快步走上高台,是斥候头领。他刚从咸阳回来,脸上还带着旅途的疲惫,走到商鞅身边,低声道:“商君,咸阳那边有消息了。”

商鞅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说。”

“甘龙、杜挚等人在咸阳散布流言,说您私吞府库粮草,与楚人暗通款曲,故意纵敌入境,只为彰显新军之功。”斥候头领压低声音,将咸阳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禀报出来,“如今流言已经传遍咸阳城,廷尉府的几名老吏联名上书,请求核查商於粮草账目。不过新君并没有准奏,只是派了廷尉府的一名官员,悄悄前来商於查探。”

商鞅听完,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他点了点头,示意斥候头领退下,目光重新投向校场。

站在一旁的景虎,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脸上露出愤怒之色,上前一步,对商鞅道:“商君!甘龙等人实在太过卑鄙!竟然用这种卑劣的手段陷害您!您为何不向新君上书辩解?末将愿率新军将士联名上书,证明您的清白!”

商鞅转过头,看着景虎,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流言如风,堵之无用。你越是辩解,别人越是觉得你心虚。甘龙等人要的,就是让我自乱阵脚,让新君对我产生怀疑。我若是上书辩解,反而正中他们的下怀。”

“可就这样放任流言传播,岂不是让他们得寸进尺?”景虎不服气地说道,“新君派来的官员很快就到,若是他们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后果不堪设想啊!”

“查不出什么的。”商鞅语气平静,“商於的粮草账目,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由专人管理,没有任何问题。至于与楚人勾结,更是无稽之谈。那名官员若是公正之人,自然能查明真相;若是被甘龙等人收买,就算我辩解再多,也无济于事。”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的山峦,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景虎,你记住,在这乱世之中,唯有实力才是最可靠的。甘龙等人之所以敢散布流言,就是觉得我和新军不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只要新军够强,秦国够稳,就算有再多的流言蜚语,宵小之辈也无机可乘。新君派来的官员也好,甘龙的阴谋诡计也罢,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堪一击。”

景虎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着商鞅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愤怒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斗志。“商君所言极是!末将明白了!”

“明白就好。”商鞅点了点头,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传我命令,从今日起,加大练兵强度。每日额外增加两个时辰的阵法演练和体能训练,务必让每一名士卒都达到以一当十的战力。另外,加强边境布防,密切关注楚人的动向,绝不能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末将领命!”景虎高声应道,转身快步走下高台,开始传达命令。

很快,校场上响起了景虎洪亮的声音:“奉商君令!今日起,每日加练两个时辰!谁敢懈怠,军法从事!”

士卒们闻言,没有丝毫怨言,反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他们虽然不知道咸阳的流言,但他们知道,只有练好兵,才能在战场上立功,才能守护自己的家园,守护来之不易的新生活。

“诺!”三千新军齐声高呼,声音震耳欲聋,震落了高台上的积雪。

商鞅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斗志昂扬的士卒,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场与旧党的较量,才刚刚开始。甘龙等人的流言,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他转身回到营帐,案上的竹简依旧堆得像小山一样。他拿起笔,蘸了蘸墨,在竹简上写下“国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权”。这是他在《修权》篇中写下的话,如今再看,更觉得字字千钧。

法,是秦国的根基;信,是百姓对新法的信任;权,是推行新法的保障。只要这三者还在,就算他面临再多的阴谋诡计,也能屹立不倒。

烛火摇曳,映着商鞅清癯的面容。他咳嗽了几声,拿起案上的汤药喝了一口,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知道,新君派来的查探官员很快就会抵达商於。他不需要刻意讨好,也不需要刻意隐瞒,只需要展现出商於的稳定和新军的强盛。他相信,只要秦国需要新法,需要这支新军,新君就不会真的对他下手。

可他也清楚,嬴驷毕竟是新君,年轻气盛,又对他心存忌惮。甘龙等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在查探官员面前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

“甘龙,杜挚,你们想玩,那我就陪你们玩到底。”商鞅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手中的笔,在竹简上落下重重的一笔,仿佛要将所有的阴谋诡计,都碾碎在这竹简之上。

商於的风雪,还在继续。校场上的练兵声,在风雪中回荡,带着一股不屈的力量。而咸阳城的暗流,也在悄然涌动,一场围绕着商鞅、围绕着新法的博弈,即将拉开序幕。没有人知道,这场博弈的最终结果,将会如何改变秦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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