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下得黏黏糊糊,把青石板路润得发亮。岐仁堂的木门被人用胳膊肘顶开时,风铃还没来得及响,就被一阵急促的喘息压了下去。董秀兰扶着门框直打晃,花白的头发贴在汗津津的额角,手里攥着块皱巴巴的手帕,一说话就带着抽气声:\"岐大夫...快...快救救我...\"
岐大夫正蹲在院里翻晒陈皮,见她脸色蜡黄得像陈年宣纸,赶紧起身把人往诊室扶。竹椅刚坐热,董秀兰就捂着肚子佝偻下去,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顺着眼角往下滑:\"昨晚到现在,跑了十几趟茅房,拉的全是红的白的...肚子疼得像有把小锯子在拉,刚提上裤子又想跑,腿都软得站不住了。\"
旁边抓药的小李妈探过头来,手里的铜药碾子停了:\"秀兰姐这是咋了?前儿个在菜市场还见你给孙子买枇杷呢。\"
\"别提了...\"董秀兰喘着气摆手,\"大概是前天吃了块冰西瓜,当天下午就不对劲。起初以为是普通拉肚子,自己找了点土霉素吃,哪晓得越拉越凶,口干得发苦,偏又不想喝水,尿也黄得像浓茶。\"
岐大夫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又让她伸舌头。舌质淡红,苔白却带着点干硬,像晒得半干的苔藓。搭脉时,手指下的脉细得像丝线,却透着股紧劲儿。\"身上怕冷不?发烧不?\"岐大夫松开手,往她后腰垫了个棉垫——这竹椅坐久了凉。
\"不烧,也不怕冷,就是浑身没劲。\"董秀兰捏着衣角,\"今早想喝口粥,刚舀起来就犯恶心,强逼着咽了两口,胃里直翻腾。\"
窗外的雨又密了些,打在梧桐叶上沙沙响。岐大夫望着檐角滴落的水珠:\"你这是湿热裹着食积,堵在肠子里了。《伤寒论》里说'热利下重者,白头翁汤主之',但你这苔白不渴,又带点寒象,是湿热没透出去,反倒把脾胃的阳气裹住了。\"他转身从药柜最下层抽出一把鲜马齿苋,梗子带着紫红,叶子上还沾着水珠,\"这菜你认得吧?田埂上到处都是,能清肠里的湿热,就像给堵住的水渠清淤泥。\"
董秀兰点点头:\"认得认得,以前挖来凉拌着吃。\"
\"再配上广木香理气,让肠子能顺顺气,\"岐大夫又抓了把焦山楂,\"你这食欲没了,是食积堵着,焦楂能帮着化化积。\"他把药称好,用草纸包了,\"鲜马齿苋九十克,广木香九克,焦楂六克,水煎了趁热喝,一天一副。记住,别吃油的凉的,就喝白粥,让肠子歇歇。\"
董秀兰的儿子不放心,第二天中午又跑来说:\"岐大夫,我妈昨晚拉的回数少了,一夜才四五次,脓血也淡了,肚子没那么疼了。\"他手里提着个空药罐,\"就是还是没胃口,说嘴里发苦。\"
\"邪气退了大半,再喝一副巩固巩固。\"岐大夫正在给晒干的乌梅去核,\"让她少量多次喝粥,别逼着吃。\"
可到了27号傍晚,董秀兰的儿媳急急忙忙闯进来,雨衣上的水顺着裤脚流了一地:\"岐大夫,不好了!我妈下午又犯了,拉得比前天还厉害,说肛门都坠得慌,肚子疼得直哼哼,刚吃的药全吐了。\"
岐大夫赶紧跟着去看。董秀兰躺在床上,脸白得像纸,嘴唇干得起了皮,一见到岐大夫就眼泪汪汪:\"白让您费心了...刚见好,怎么又回来了呢?\"她儿媳在一旁说,上午去药店买了加味香连丸,按说明吃了两回,不光没好,反倒拉得更勤了。
岐大夫重新诊脉,这次的脉沉细得像游丝,摸上去还有点缓。再看舌头,比前两日瘦了圈,舌尖冒出些细细的红芒刺,苔薄白却干得发脆。\"口干还苦不?想喝水不?\"
\"苦得厉害,\"董秀兰舔了舔嘴唇,\"但不想喝水,喝了也觉得肚胀。尿还是黄,比前儿个还少。\"
岐大夫坐在床边的凳上,手指轻轻敲着膝盖:\"香连丸是治湿热痢的,可你这病邪已经变了。起初是湿热堵着,用马齿苋清利管用,但反复这一下,是湿热没清干净,反倒把正气耗虚了,成了虚实夹杂的局面。\"他拿起桌上的《金匮要略》翻到\"呕吐哕下利病脉证治\"篇,\"你看这里说'下利便脓血者,桃花汤主之',但你有口干苦、舌红刺,是还有热;脉沉细缓、不想喝水,又是脾阳不足。就像烧柴火,湿柴没烧透,底下的火星快灭了,上面还飘着烟。\"
这时隔壁的张大爷来送自家种的丝瓜,听见这话插嘴:\"秀兰这病跟我去年那回像不?我那时拉得脱了相,吃啥吐啥,后来岐大夫给我用了乌梅丸,吃两副就定住了。\"
岐大夫眼睛一亮,对董秀兰说:\"张大爷说得对,你这是寒热错杂,得寒热并调才行。单纯清热,就像往快灭的火堆上浇凉水,越浇越糟;只补阳,又怕把剩下的湿热焖在里头。乌梅丸这方子,《伤寒论》里说是治'蛔厥',但它能酸收涩肠,又能温阳清热,正好对你这路病。\"
他起身开方,笔尖在纸上沙沙响:\"乌梅三百个,细辛六两,干姜十两,黄连十六两,当归四两,附子六两,蜀椒四两,桂枝六两,人参六两,黄柏六两——这是古方,我给你减量做成汤剂:乌梅15g,细辛3g,干姜6g,黄连9g,当归6g,制附子6g,蜀椒3g,桂枝6g,党参9g,黄柏6g。乌梅是君药,酸能涩肠止痢,就像给松了的闸门加道锁;黄连、黄柏清剩下的湿热,细辛、干姜、附子、蜀椒温脾阳,人参、当归补耗损的气血,桂枝通阳化气,让水湿能排出去。\"
董秀兰听得发愣:\"这里面又有黄连又有附子,一凉一热,不会打架吗?\"
\"这就是中医的妙处,\"岐大夫把药方递给她儿媳,\"就像炒菜,又要放辣椒祛寒,又要放冰糖调味,寒热搭配才能中和。你这肠子里又有热邪又有寒象,就得这么调。\"他又叮嘱,\"煎药时先把乌梅泡一个时辰,附子要先煎半小时,去去毒性。喝的时候分三次,温温的喝,别烫着也别放凉。\"
当天傍晚,第一碗药熬好了。董秀兰捏着鼻子喝下去,药汁带着点酸苦,咽下去却觉得肚子里暖暖的,不像前两副药那样凉飕飕的。夜里她只起了三次夜,虽然还有脓血,但腹痛轻了不少,居然能靠着枕头眯一会儿了。
第二天一早,儿媳来报喜:\"岐大夫,我妈今早喝了小半碗粥,没吐!拉的回数减到七八次,红的少了,白的也稠了些。\"
岐大夫点点头:\"再按原方抓两副,把蜀椒减成2g,免得太燥。让她喝点山药粥,山药能健脾,帮着肠子收劲儿。\"
到了30号,董秀兰自己能扶着墙走到岐仁堂了。她脸上有了点血色,说话也有力气:\"岐大夫,昨晚就拉了两次,肚子不疼了,就是还有点坠得慌。\"舌头伸出来,红芒刺淡了,苔也润了些,脉虽细但比前几日有力。
岐大夫调了方子,去掉附子、蜀椒,加了炒白术12g、茯苓10g:\"湿热退得差不多了,该好好补补脾气。《脾胃论》说'脾主运化',肠子能收能放,全靠脾来掌舵。\"他又抓了把炒薏米,\"回去煮水喝,利利剩下的湿,别让它再积起来。\"
七月初的太阳总算钻出云层,董秀兰提着一篮自家蒸的槐花糕来谢岐大夫。她穿了件浅蓝的确良衬衫,气色红润,说起病时的光景直笑:\"现在才明白,这拉肚子也不是光清热就行的,就像地里的草,光割不除根,雨一淋又长出来了。\"
岐大夫正在晒马齿苋,闻言直点头:\"可不是嘛!中医治病就像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得看水势、看地形,辨证施治才能除根。\"旁边抓药的小李妈接话:\"还是您老有办法,换了别人,怕是还在给秀兰姐用苦寒药呢。\"
董秀兰把槐花糕往桌上放,香气混着药香漫开来:\"这糕您一定得尝尝,用的新磨的玉米面,我特意少放了糖,适合咱这脾胃虚的人吃。\"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诊室墙上的《黄帝内经》语录上:\"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这句话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就像在为这场红白痢拉锯战的胜利点头称赞。
往后每逢阴雨天,董秀兰总要来岐仁堂坐坐,有时带把自家种的青菜,有时帮着整理药柜。她常跟来就诊的人说:\"治病就像走夜路,得有岐大夫这样的明白人引路,不然很容易走岔道。\"而岐大夫总是笑笑,继续低头碾他的药,铜碾槽里的药末簌簌落下,混着窗外的蝉鸣,在岐仁堂的角落里酿成一段段关于辨证施治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