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仁堂的铜铃在初秋的午后叮铃作响时,老槐树的影子刚爬到诊桌第三块青石板上。岐大夫正低头用狼毫蘸着松烟墨,在泛黄的宣纸药柜账册上记着什么,鼻尖萦绕着当归混着薄荷的清苦香气——那是今早刚晒好的新货,在靠窗的竹匾里还带着阳光的暖味。
\"岐大夫!岐大夫救命啊!\"
喊声撞开玻璃门时,带着一股子急惶惶的风,把账册边角吹得簌簌发抖。岐大夫抬眼,看见超市老板娘林秀兰的丈夫老张背着人冲进来看,后颈的汗把蓝布工装浸出深色的印子。林秀兰软塌塌地搭在他背上,脸白得像刚剥壳的菱角,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额前的碎发全被冷汗黏在皮肤上。
\"放下,快放躺椅上。\"岐大夫赶紧起身,伸手探向林秀兰的手腕。指腹刚搭上寸口,就觉那脉跳得又浮又大,像风中摇摇晃晃的烛火,按重了却软塌塌的,没什么力气。他又掀了掀林秀兰的眼皮,眼白泛着淡淡的青,再看舌苔,薄白得几乎透明,舌面干干的,像晒过的河泥。
\"这是...又昏过去了?\"岐大夫眉头微蹙,转头问老张。
老张抹着汗,喉结滚了滚:\"可不是嘛!早上在超市盘点,突然就捂着肚子蹲下去了,脸煞白,嘴唇发青,喊她也不应,过了快半袋烟的功夫才缓过来。这都第三次了,前两次在社区医院挂了水,说是急性胃炎,开了些奥美拉唑,吃了更难受,后来又找了个中医,说是肝气犯胃,开了柴胡疏肝散,越吃越疼,昨天晚上疼得在床上打滚,后半夜才迷糊睡了会儿。\"
岐大夫给林秀兰盖了块薄毯,轻声问:\"秀兰能听见吗?我问你几句。\"
林秀兰眼皮动了动,气若游丝地\"嗯\"了一声。
\"最近这半年,是不是总忙得脚不沾地?\"岐大夫的声音放得更柔,\"超市进货、盘点、管账,是不是都你盯着?\"
\"嗯...\"林秀兰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儿子今年考大学,老张厂里忙,超市里里外外...都得我...盯着。有时候从早上六点忙到晚上十点,午饭就啃个面包,晚饭经常九十点才吃...\"
\"疼的时候,是哪种疼法?\"
\"说不上来...\"她喘了口气,额角又沁出细汗,\"像有东西在里头拧,又像火烧,可按住肚子...好像能好点。前阵子社区医院的王大夫说我是气着了,开了木香顺气丸,吃了更胀;后来找的李大夫说我是胃火大,开了清胃黄连丸,吃了胃里凉飕飕的,疼得更凶...\"
老张在一旁急插话:\"可不是嘛!前天吃了那清胃的药,夜里疼得直接晕过去了,掐人中掐了好一会儿才醒。岐大夫,您说这到底是啥怪病?气也调了,火也清了,食也消了,咋越来越重?\"
岐大夫松开搭脉的手,又看了看林秀兰的舌头,缓缓道:\"这病啊,既不是气堵着,也不是食积着,更不是火燎着。\"
\"那是...\"老张搓着手,眼里全是慌。
\"你看秀兰这手,\"岐大夫轻轻拿起林秀兰的手腕,她的指关节有些发红,虎口处还有磨出的薄茧,\"超市搬货、理货,哪样不要费力气?一天站十几个钟头,饭不定时,觉也睡不足——《黄帝内经》里说'劳则气耗',她这是把中气给累虚了。\"
他转身从药柜里抽出一本翻得卷边的《脾胃论》,指着其中一页给老张看:\"李东垣先生说,脾胃是后天之本,像家里的粮仓,得靠阳气腐熟食物,靠阴液运化精微。秀兰这是忙得太过,脾里的阴液跟不上,就像磨坊的水轮没了水,磨不动粮食;胃里的阳气也耗光了,好比灶膛的火快灭了,煮不熟饭菜。阴阳两虚,粮仓里的东西堆着运不出去,清的浊的搅在一块儿,气血在里头打架,可不就疼得厉害?\"
林秀兰这时缓过些劲,哑着嗓子问:\"岐大夫,那之前的大夫给我用理气的药,咋不管用?\"
\"理气的药像扇子,能扇散堵着的气,\"岐大夫打了个比方,\"可你这不是气堵,是气虚得兜不住。就像破了的气球,越扇气漏得越快,这不就更虚了?\"
\"那清胃火的药呢?\"老张追问。
\"清火药是冰块,能灭实火,\"岐大夫指了指诊桌旁的暖炉,炉上炖着的陈皮水正冒热气,\"可你家秀兰胃里的火是虚火,是阳气太虚,浮在上面晃悠。用冰块一浇,本来就弱的胃阳更给冻住了,那粮仓里的东西不就更运不动了?\"
他顿了顿,看向林秀兰:\"民间常说'痛无补法',那是说邪气正盛的时候,好比家里进了贼,得先把贼赶出去,不能先忙着添家具。可秀兰这情况,是家里的梁柱快塌了,贼早就没地方藏——你看她疼的时候,按一按能好点,这是虚痛的样子;脉看着大,按到底却空落落的,也是虚症的脉。这时候再不补,粮仓就要塌了。\"
老张听得连连点头:\"那...那该咋补?\"
\"用六君子汤打底,\"岐大夫拿起笔,在处方笺上写下药名,\"人参补她耗掉的中气,就像给漏风的屋子加根梁;白术和茯苓,一个能健脾燥湿,一个能渗湿健脾,好比给粮仓扫扫潮气;甘草是国老,能调和诸药,就像家里的粘合剂;再加陈皮理气,不让补药滞着;半夏降逆,把往上冲的浊气往下引。\"
他又添了两味药:\"再加上香附和砂仁。香附能疏肝气,秀兰又忙又疼,心里肯定憋着火,得顺顺;砂仁是温胃的,像给灶膛添点火星,让胃阳慢慢燃起来。这方子补而不滞,温而不燥,正好能帮她把脾胃的阴阳补回来。\"
说着,他打开药柜,取出切片的人参,指着给林秀兰看:\"这人参是吉林的野山参,《神农本草经》里说它'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能把她亏空的元气补回来。\"又拿起一块白术,\"这白术是浙白术,炒过的,《本草纲目》说它'健脾益气,燥湿利水',正好治她脾阴不足、运化无力的毛病。\"
老张看着岐大夫一样样抓药,当归的甜香、半夏的辛味、砂仁的温气混在一起,倒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药得怎么吃?\"林秀兰问。
\"先拿三剂,\"岐大夫把药包好,写上嘱咐,\"每天一剂,用砂锅泡半个钟头,加三碗水煎成一碗,温温的喝,早饭前、晚饭后各一次。喝药这几天,超市的活儿让老张多担着点,你就在家躺着,喝小米粥养着,别沾生冷油腻。\"
他又想了想,补充道:\"《黄帝内经》说'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你这病根子在'妄作劳'上,药能治病,可养还得靠自己。等好利索了,也得学着给自己松松弦,不然粮仓再结实,也经不住天天超负荷运转。\"
老张千恩万谢地背着林秀兰走了,铜铃又叮铃响了一声。岐大夫看着他们的背影,把处方笺夹进账册,在旁边批注:\"劳倦伤中,脾阴胃阳两虚,六君子汤加香附、砂仁,补中气,调阴阳。\"
三天后的傍晚,岐仁堂快关门时,门又被推开了。这次是林秀兰自己走进来的,脸色红润了不少,手里提着一篮刚摘的冬枣。
\"岐大夫,太谢谢您了!\"她声音亮堂了,\"喝第一剂药当晚,疼就轻了;三剂喝完,头不晕了,饭也能吃下小半碗了。\"
岐大夫笑着给她把脉,这次的脉象沉稳了许多,按下去有了力:\"恢复得不错,但脾胃亏空不是三天能补回来的。再拿七剂,改成两天一剂,慢慢调着。记住,以后再忙,也得按时吃饭,晚上十一点前必须睡,你那超市离了谁都转,可你这身子离了脾胃,就转不动了。\"
林秀兰连连点头,放下冬枣:\"您说得是!这几天让老张管店,才发现他也能行,是我自己瞎操心。以后啊,我得学学您说的'不妄作劳',把这脾胃好好养起来。\"
夕阳透过窗棂,照在岐仁堂的药柜上,几百个药抽屉泛着温润的光。岐大夫看着林秀兰轻快离去的背影,拿起那本《脾胃论》,轻轻摩挲着封皮——老祖宗传下来的医道,不就是这样吗?在柴米油盐的烟火里,辨清虚实,找准症结,一剂药,既能治病,也能让人明白:日子再忙,也得给脾胃留点喘息的功夫。
后来,林秀兰成了岐仁堂的常客,不过不再是来看病,常提着自家超市的新鲜蔬果来坐坐,说她现在学会了每天抽半小时喝喝茶、晒晒太阳,超市的生意反倒比以前更顺了。岐大夫总说,这才是最好的药方——顺应天性,不违四时,让脾胃这个\"粮仓\"始终暖暖和和、妥妥帖帖的,日子自然就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