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血梅烙·故人刀
雨，不知何时停了。
铅灰色的云层依旧沉沉压着沈府高耸的檐角，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泥土、青苔和浓重药气，沉甸甸地灌入每一道窗缝、门隙。府邸深处，那座被临时辟作静室的暖阁，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只余下几盏琉璃罩的羊角灯在角落幽幽燃着，昏黄的光晕在浓稠的黑暗里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模糊的疆域。
空气粘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是唯一的主宰，苦涩、辛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如同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暖阁内每一寸空间，勒紧每一个活物的咽喉。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着，红箩的光晕在黑暗中明灭，却驱不散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湿冷的寒意。
沈惊澜就躺在这片昏黄与黑暗交织的泥沼中心。
意识沉在无边的渊底。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片粘稠、冰冷、令人窒息的死寂。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巨石碾过，每一寸骨骼都在无声地呻吟、碎裂。额角那道被银针划开的伤口深处，如同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微弱的脉搏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顺着颅骨蔓延，啃噬着残存的神经。更深处，是那只被层层白布紧裹的左手掌心——一种尖锐的、冰冷的异物感，如同跗骨之蛆，深深楔入血肉骨髓！每一次心跳，都牵引着那处传来一种被活活剜挖、又被强行缝合的钝痛与冰冷！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顽固，仿佛那枚被黄院正剜出的、带着不祥暗红的乌黑铜屑，并未真正离开，而是化作无形的诅咒，更深地烙进了她的魂魄！
“呃……”一声破碎的、如同枯叶摩擦的呻吟，终于挣破了紧咬的齿关，逸出苍白的唇瓣。喉咙干裂得如同久旱的河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火燎般的刺痛。
“水……水……”声音嘶哑模糊，几乎难以辨认。
一只粗糙、布满厚茧、带着汗渍和淡淡劣质烧酒气息的大手，几乎是立刻探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与这双巨掌极不相称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一只温热的、边缘带着缺口的粗陶水杯，轻轻抵在她干裂的唇边。
清凉微温的水流浸润唇瓣，带来一丝短暂的、如同幻觉般的舒缓。她贪婪地、本能地汲取着那点微薄的甘霖，喉咙深处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慢点……澜丫头……慢点……”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市井口音、却又极力压抑着某种巨大情绪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那声音很近，带着温热的、混杂着汗味和劣酒的气息喷在她冰冷的耳廓上。
陆九渊。
沈惊澜的眼睫如同被冰霜冻结的蝶翼，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油污。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团。光晕的边缘，一张被络腮胡子覆盖了大半的、方阔粗糙的脸膛轮廓，渐渐清晰。
那张脸离得很近。浓密的眉毛如同两把刷子，此刻紧紧拧着，在眉心刻下深深的沟壑。一双大眼布满血丝，赤红得如同熬了三天三夜的困兽，眼底深处翻涌着无法掩饰的焦灼、痛惜，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疲惫。他的下巴上沾着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那是她的血。
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落在他那只端着水杯的、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痕的手背上。那手背上，一道新鲜的、边缘微微红肿的刮痕清晰可见——正是她垂死挣扎时，指甲狠狠刮过留下的印记！
一种混杂着剧痛、屈辱、被窥见最深狼狈的惊悸，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窜上心头！她猛地一颤！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那只被白布紧裹的左手，因这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伤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呃啊——！”一声短促凄厉的痛呼冲口而出！
“别动！别动！”陆九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猛地放下水杯，那只沾着水渍的粗糙大手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保护欲，直接按在了她试图蜷缩的肩膀上！力道之大，几乎将她死死钉在冰冷的床褥上！“伤口！伤口会裂开！黄老儿说了！不能动！一点都不能动！”
他掌心的温度滚烫，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透过单薄的衣衫，烙在她冰冷的皮肤上。那温度，那粗粝的触感，混合着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劣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形成一股极具侵略性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将她牢牢笼罩！
沈惊澜的身体在他铁掌的压制下剧烈地颤抖！额角的冷汗如同泉涌！那只被紧裹的左手在剧痛中疯狂地痉挛！指甲隔着厚厚的白布，死死抠抓着掌心深处那如同地狱烙印般的剧痛源头！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
屈辱！灭顶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残存的意识！她不再是相府贵女，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理寺卿夫人！她只是一个被剥光了所有尊严、如同破布般丢弃在泥泞里、被一个粗鄙市井莽夫强行按住、连挣扎都无力的残躯！
“放开……我……”她拼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
陆九渊按在她肩头的手猛地一僵！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苍白脸上因屈辱和剧痛而扭曲的神情，眼底翻涌的痛惜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是愤怒？是无奈？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钝痛？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如同吞咽下一块烧红的烙铁。按在她肩头的手，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收紧！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不放！”他嘶哑低吼，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死也不放！澜丫头！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你再动一下！再动一下试试！老子……”他后面的话被强行哽住，只剩下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喷在她冰冷的额角。
就在这屈辱与蛮力僵持、濒临崩溃的瞬间！
“吱呀——”
暖阁沉重的雕花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极其清冽、仿佛凝聚了雪后初霁、寒梅破蕊般纯净冷冽的幽香，如同无形的冰流，瞬间冲破了暖阁内粘稠的药气与血腥！
是梅雪尖的茶母香气！
周砚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件月白暗云纹直裰，只是前襟那大片刺目的污血已然不见，衣袍洁净如新，仿佛从未沾染过半分尘埃。他手中托着一个红泥小炭炉，炉上煨着一把素白瓷壶，壶嘴正袅袅逸出清冽的白色水汽，将那纯净的梅雪寒香源源不断地送入暖阁。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榻上僵持的两人——陆九渊如同护崽凶兽般死死按着沈惊澜的肩膀，沈惊澜苍白脸上屈辱与剧痛交织的扭曲神情。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古井映月。
“九哥，”周砚白的声音温润平和，如同山涧清泉滑过卵石，清晰地传入陆九渊被怒火烧灼的耳中，“夫人伤重，惊惧未定，不宜强压。”他缓步走近，将红泥小炉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素白瓷壶中水汽氤氲，梅雪寒香愈发浓郁。“此茶母气息清寒，最能凝神静气，涤荡沉疴。夫人心神受创，或可借此稍安。”
他拿起一只同样素白的瓷杯，提起瓷壶。滚烫的、澄澈如金的茶汤注入杯中，激荡起细小的漩涡，清冽的香气瞬间弥散开来，霸道地驱散着周遭的浊气。
陆九渊按在沈惊澜肩头的手，在周砚白温润的话语和那清冽茶香的笼罩下，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周砚白手中那杯热气腾腾的清茶，又猛地低头看向臂弯中依旧因屈辱和剧痛而剧烈颤抖、眼神涣散的沈惊澜。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沉的痛楚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猛地松开手！如同被烫到般！魁梧的身躯颓然向后跌坐在冰冷的脚踏上！粗重的喘息如同濒死的困兽。
周砚白端着那杯清茶，走到榻边。他并未立刻递给沈惊澜，而是微微俯身，温润的目光如同穿透她涣散的瞳孔，望进那片被冰封的深渊深处。
“夫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敲击在她摇摇欲坠的意识壁垒上，“此茶，名‘梅雪尖’。生于江南苦寒之地，经霜历雪，方得此一缕清寒之魂。”他将茶杯缓缓递近，清冽的香气如同实质般拂过她干裂的唇瓣，“饮之，可涤脏腑浊气，可醒神魂迷障。”
那清寒的气息，如同冰锥刺入混沌！沈惊澜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那气息……如此熟悉！如此……刻骨铭心！是那方青玉扁盒！是那场金殿血污中唯一一丝冰冷的救赎！也是……将她拖入更深地狱的寒毒！
“呃……”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抗拒，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瑟缩，那只被紧裹的左手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周砚白的手稳稳停住。他并未强求，只将茶杯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任由那清冽的香气无声地弥漫。
“夫人可知，”他直起身，目光却依旧落在她苍白破碎的脸上，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悠远，“此茶……乃故人托付。”
故人？
沈惊澜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一片混乱、灼热、带着血腥气的记忆碎片猛地炸开！
“哥——！”
一声凄厉的、带着无尽惊恐和绝望的少女尖叫！划破记忆的迷雾！
火光！冲天的大火！吞噬着雕梁画栋！浓烟滚滚！夹杂着木材爆裂的噼啪声和垂死的惨嚎！
一个穿着靛蓝劲装、身形挺拔如松的青年身影！在熊熊烈焰中猛地转身！那张俊朗坚毅、与她眉眼有几分肖似的脸上！沾满了烟灰与血污！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澜儿！走——！！！”他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身后一个穿着鹅黄襦裙、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女狠狠推向火海之外！
“不——哥——！”少女绝望地哭喊！伸出手想要抓住他！指尖却只擦过他染血的衣角！
“陆九！带她走——！！”青年最后的目光！越过少女的头顶！死死钉在火海外围！一个如同铁塔般矗立、同样浑身浴血、正挥舞着门板疯狂拍打火焰的魁梧身影！
陆九渊！
“走啊——！！！”青年最后的嘶吼被爆裂的火焰吞噬！他的身影瞬间被翻滚的浓烟和炽热的火舌吞没！
“哥——！！！”少女凄厉的哭嚎响彻云霄！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沈惊澜喉咙深处炸裂开来！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打！猛地从榻上弓起！额角那道伤口瞬间崩裂！新鲜的、滚烫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涌出！瞬间染红了半边脸颊和枕褥！那只被紧裹的左手！在剧痛的刺激下！爆发出垂死般的巨大力量！五指死死抠抓着厚厚的白布！指甲深陷！仿佛要将那包裹下的、如同地狱烙印般的伤口连同自己的手掌一同撕碎！
“澜丫头！”陆九渊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瞬间从脚踏上弹起！铁钳般的大手再次死死按住她疯狂挣扎的肩膀！赤红的双目几乎要滴出血来！“别动！别动！伤口！伤口裂了！裂了！”
周砚白温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痛！他猛地一步上前！染血的月白袍袖拂过小几！那杯尚温的清茶被带翻！
“啪嚓——！”
素白瓷杯摔落在地！碎裂成片！澄澈金黄的茶汤泼洒在冰冷的地砖上！清冽的梅雪寒香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如同被强行打碎的幻梦！瞬间弥漫开来！
也就在这茶杯碎裂、茶香与血腥轰然对撞的刹那！
沈惊澜那只在剧痛与疯狂中死死抠抓白布的左手！
掌心深处！
那被层层包裹的、如同地狱烙印般的伤口！
仿佛被这碎裂的声响和混乱的气息彻底激怒！
一股冰冷尖锐、如同亿万根淬毒冰针同时刺穿灵魂的剧痛！混合着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如同火山岩浆般灼热的滔天恨意！
轰然！炸开！
“呃——嗬——！”她喉咙深处爆发出被强行扼断的抽气声！身体在陆九渊铁掌的压制下剧烈地抽搐！那只抠抓白布的手！猛地向上抬起！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绝望！狠狠抓向——
近在咫尺！周砚白因惊痛而微微俯下的！
那张清癯温润的！
脸！
五指箕张！沾满血污的指尖！带着撕裂一切的疯狂！
直扑！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