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水影寒·澜澜醒
江水无声奔流。船舱随波轻摇，木料摩擦的“咯吱”声如同古老的摇篮曲，在粘稠的寂静里单调回响。舷窗外，水天一色，碎金般的波光晃动着，将舱内映照得一片流动的、令人眩晕的苍白。
沈惊澜瘫软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偶人。额角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厚厚的白布边缘洇出新鲜的、暗红的血渍，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爬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混合着胸腔深处那被强行压抑、却如同岩浆般翻滚的悲恸，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焚毁。
陆九渊僵立在榻尾的阴影里。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沾满污渍的锦袍下摆随着船身晃动微微起伏。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沈惊澜额角那片刺目的暗红，又猛地移开，粗大的喉结剧烈滚动着，仿佛吞咽着烧红的炭块。那只刚刚试图按住她、却被她无声抗拒的手，此刻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手背上那道被她指甲刮出的新鲜血痕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船舱内弥漫着浓重的药气、劣酒汗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水腥气掩盖的……血腥味。
压抑。死寂的压抑。如同暴风雨来临前，被强行按入深海的窒息。
周砚白端坐于舷窗旁一张简朴的竹椅上。月白直裰纤尘不染，在流动的水光映照下，如同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他手中端着一只素白瓷杯，杯口热气袅袅，清冽的梅雪寒香固执地弥漫着，试图驱散舱内令人窒息的浊气。他的目光并未落在沈惊澜身上，而是平静地投向舷窗外浩渺的江面，仿佛在欣赏那无垠的水色天光。然而，那温润如玉的侧脸线条，在晃动的光影里，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沉凝。
时间在摇晃与死寂中缓慢爬行。
“咯吱……咯吱……”
船身木料的呻吟声，如同某种不详的倒计时。
终于。
周砚白缓缓放下手中的瓷杯。杯底落在竹制小几上，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嗒”。他并未起身，只微微侧首，目光如同穿过无形的屏障，落在沈惊澜那只无力垂落在锦褥边缘、被厚厚白布紧裹的左手之上。
“夫人，”他的声音温润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敲击在凝滞的空气里，“该用药了。”
话音落，他并未呼唤侍从，而是亲自探手，从身侧小几上端起一只温热的青瓷小碗。碗中药汁浓稠如墨，散发着一种极其浓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辛、苦、腥、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陈年淤血般腐朽气息的怪味！正是那枚“九转还魂丹”化开的药汁！只是此刻，那浓烈的怪味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压制，显得内敛而深沉，碗中药汁呈现出一种沉郁的、如同深秋枫叶般的暗赭色。
他端着药碗，缓步走向软榻。步履无声，如同踏在冰面。那清冽的梅雪寒香与碗中浓烈的药气在他周身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平衡。
陆九渊如同被惊醒的猛兽，赤红的双眼猛地钉在周砚白手中的药碗上！喉头滚动，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呜咽。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半步，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壁般挡在榻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保护姿态。
周砚白恍若未见。他在榻前一步之遥处停住，目光平静地迎上陆九渊眼中燃烧的凶光与戒备。“九哥，”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夫人伤势沉疴，此药乃黄院正所留，性命攸关。”
他将药碗微微前递，动作平稳，碗中暗赭色的药汁微微晃动，散发出刺骨的寒意与深沉的内敛药香。“夫人心神未定，恐难自持。烦请九哥……扶稳夫人。”
陆九渊的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死死盯着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汁，又猛地低头看向臂弯中气息奄奄、血污满面的沈惊澜。巨大的矛盾如同毒藤般绞紧了他的心脏！他信不过这药！更信不过眼前这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深不可测的周砚白！但……澜丫头的命……
最终，一股巨大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压垮了他。他赤红的眼中凶光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困兽认命般的疲惫。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声模糊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应声。随即，他缓缓俯身，动作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伸出那双沾满血污和汗渍的巨掌，轻轻、却又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扶住了沈惊澜冰冷瘫软的双肩。
他的手掌滚烫，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透过单薄的衣衫，烙在她冰冷的皮肤上。那温度，那粗粝的触感，混合着他身上浓烈的汗味、血腥和劣酒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再次狠狠勒紧了她残存的意识！
抗拒！灭顶的抗拒！从灵魂最深处爆发！那药香……那气息……如同地狱的召唤！她不要喝！不要回到那个血污遍地、冰冷刺骨的金殿！不要面对那个剜走她掌心铜屑、眼神如同寒潭的黄院正！不要……不要再被这双沾满血污、此刻却写满惊惶无措的……熟悉又陌生的手触碰！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哀鸣般的抗拒声，从她紧咬的齿关间挤出。苍白的唇瓣死死抿紧！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极其微弱地向后瑟缩！那只被陆九渊扶住的肩头，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别动！”陆九渊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扶着她肩头的手却如同铁箍般收紧，不容她再退半分！“澜丫头……听话……喝了……喝了就好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
周砚白已然将药匙探入碗中。暗赭色的粘稠药汁在玉匙中微微晃动，散发出刺骨的寒意与深沉的内敛药香。他动作平稳，将药匙缓缓递向沈惊澜紧闭的唇瓣。药匙冰冷的边缘触碰到她毫无血色的唇。那沉郁刺骨的药香混合着陆九渊身上浓烈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狠狠勒紧了她残存的意识。
混沌中，那点微弱的星火被这冰冷的气息刺激得猛地一跳！
抗拒！灭顶的抗拒！从灵魂最深处爆发！
“呃……”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抗拒，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极其微弱地向后瑟缩！苍白的唇瓣死死抿紧！
“张嘴！”陆九渊的耐心终于被这无声的抗拒彻底点燃！焦灼与恐惧化作狂暴的怒火！他赤红的眼中凶光再盛！扶着她肩头的手猛地加力！试图强行稳住她瑟缩的身体！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脆弱的肩骨捏碎！
也就在这僵持、抗拒、药匙即将强行撬入齿关的混乱瞬间！
周砚白端着药碗的手！似乎因船身一个稍大的晃动！猛地一颤！
碗中粘稠的药汁剧烈一晃！
几滴暗赭色、散发着刺骨寒意的药液！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泼溅而出！
不偏不倚！
正正！泼洒在！
他月白直裰的袖口内侧！
以及！袖口内侧！一个极其隐秘的暗袋边缘！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异响！
那浓稠的药汁沾染上月白丝滑的衣料！瞬间如同强酸般！竟将那片衣料蚀出几个细小的、边缘焦黑的破洞！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腥涩怪味！混合着布料焦糊的气息！瞬间在船舱内炸开！
周砚白温润的脸色骤然一变！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与……痛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一甩衣袖！试图将那蚀人的药汁甩脱！
就在他甩袖的刹那！
“啪嗒！”
一个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坠物声响！
一个仅有拇指大小、通体漆黑、毫不起眼的乌木小盒！竟从他因甩袖而微微敞开的袖口暗袋中！滑脱而出！
小盒砸落在冰冷坚硬的船板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盒盖！因这撞击！竟被震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一股极其浓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辛、苦、腥、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陈年淤血般腐朽气息的怪味！如同被囚禁万载的妖魔破封而出！瞬间在船舱内炸开！霸道地压过了所有药气、梅雪寒香、乃至那清冽的水腥气！
那气味如此浓烈！如此诡异！直冲鼻腔！呛得人喉头发紧！胃底翻搅！
乌木小盒静静躺在船板上！盒盖微启的缝隙深处！隐隐透出一抹极其不祥的、如同凝固淤血般的暗紫红色光泽！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活物般搏动着的……暗红幽芒！
正是那枚被黄院正剜出的！带着不祥暗红的乌黑铜屑！
它竟在此处！
船舱内死寂！如同被投入冰窟的火山！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涩怪味！无声地绞杀着每一寸空气！
陆九渊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扶住沈惊澜的手僵在半空！赤红的双眼死死瞪大！难以置信地钉在地上那个微启的乌木小盒！以及盒缝中透出的那抹如同地狱血瞳般的暗红幽芒！喉咙深处爆发出被强行扼断的、不成声的抽气！
沈惊澜涣散的瞳孔！在嗅到那浓烈怪味、看到那抹暗红幽芒的瞬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中！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冰冷尖锐、如同亿万根淬毒冰针同时刺穿灵魂的剧痛！混合着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如同火山岩浆般灼热的滔天恐惧！
轰然！在她识海深处！炸开！
“呃——嗬——嗬——！”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饱含着极致痛苦与灵魂被撕裂般恐惧的尖嚎！猛地从她喉咙深处炸裂开来！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打！猛地从榻上弓起！额角那道伤口瞬间崩裂！新鲜的、滚烫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涌出！瞬间染红了半边脸颊和枕褥！那只被紧裹的左手！在剧痛的刺激下爆发出垂死般的巨大力量！五指死死抠抓着厚厚的白布！指甲深陷！仿佛要将那包裹下的、如同地狱烙印般的伤口连同自己的手掌一同撕碎！
巨大的力量甚至挣脱了陆九渊铁箍般的钳制！
她的身体在剧痛与恐惧中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扭动挣扎！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虾！喉咙深处爆发出被强行扼断的、如同垂死野兽般的呜咽！
也就在这疯狂挣扎、身体向上弓起的混乱瞬间！
她的视线！因剧痛而模糊涣散的视线！在剧烈的晃动中！猝不及防地！
扫过舷窗外！
那奔流不息、在阳光下碎金闪耀的浩渺江水！
水光晃动！波影粼粼！
在那晃动的、刺目的水光倒影之中！
她清晰地看到！
自己身后！那面被水光扭曲晃动的舱壁上！
一道靛青色的！挺拔如渊的！身影！
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倒映其中！
萧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