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尽百年浊世躯,一朝化得玉郎殊。
玄鳞凝作墨衫逸,毒牙淬炼剑光浮。
黑发飞扬星眸璨,剑眉如戟隐紫朱。
鼻若悬胆额似玉,笑启玉齿蕴光初。
三尺青锋悬素腰,足下云生履不污。
顾盼生辉灵魄苏,百载方得此身殊。
俊逸非凡,姿容近乎妖异。
若非那剑眉斜飞入鬓,朗目湛然蕴藏英气,乍看之下,倒真会疑心是哪家绝色女子易钗而弁,扮作了翩翩少年郎。
腰悬三尺青锋,墨色长发无风亦自轻扬。
身姿挺拔矫健,隐有潜蛟游龙之态。
他收敛心神,步履轻捷,直向山巅那座古朴道宫行去,欲拜谒恩师——骊山老母。
老母端坐云床,气息渊深似海。指尖微动,于虚空中轻点数下,似在推演天机,片刻后,她缓缓颔首,慈和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了然。
“玄珏拜见师父!”
玄衣少年——玄珏,在殿前恭敬整肃衣冠,撩起衣摆,俯身行叩拜大礼,额头轻触清凉玉砖。
“起来吧。”老母声音温和,目光慈爱地落在他身上,“百年苦修,终褪尽蛇形,凝练人身,丹元初成,实乃可喜。
然修行之道漫漫,切记戒骄戒躁,持守本心,方得始终。”
“师父教诲,弟子铭刻于心!”玄珏起身,眉宇间难掩初得人身、道行精进的蓬勃意气。
老母微微颔首:“且近前说话。”
待玄珏依言上前站定,老母才缓声道:“老身不过是你修行路上的引路人。如今你根基已固,道途初启,往后之路,当凭己身砥砺前行。”
咦?
此言一出,玄珏心头猛地一跳。这是……要逐他出门了?!
他霍然抬头,眼中尽是错愕与不解:“师父!弟子苦修百载,方才脱去蛇躯,丹成不过须臾,修行之路方才起步,正需师父耳提面命,传道授业……”
老母轻轻摆手,打断了他的恳求:“世间筵席,终有散时。老身能授你的根本法门,你已尽得精髓。至于那护道御敌、腾挪变化之术……”她顿了顿,目光深远,“老身已为你寻好了去处。”
“师父——!”
玄珏心头如遭重击,一股巨大的悲怆涌上,他双膝一软,便要再次伏地恳求。
老母袍袖只似无意般轻轻一拂,一股柔和却沛然难御的力量将他稳稳托住,再也拜不下去。
“痴儿。”老母轻叹,声音依旧慈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既入道门,何须效仿凡俗儿女情长?当年引你入门,是念你一心向善,灵性深藏,不忍明珠蒙尘。如今你我师徒缘法已尽,去吧!”
“师恩如山,未报万一,弟子何忍离去!”玄珏声音微颤,眼眶已然泛红。
“引你入道,非图回报。”老母目光澄澈,“你日后行走世间,持心守正,不为祸苍生,便是对老身最大的报答。
倘若他日惹下滔天祸事……”她语气转肃,“休要提老身之名!”
“师父……”
任凭玄珏面上悲戚难抑,老母神色依旧平静慈和,只作未见,温言道:“方才老身替你卜了一卦,卦象所示,机缘在西南。
数百年前,老身云游川蜀,曾点化过一条白蛇。她天资卓绝,百年前亦已化形凝丹,道行比你更为精深。
你为蛇,她亦为蛇,此去西南,可投奔于她。
你所需习练的诸般术法,机缘便系于她身。看老身薄面,她应不会拒你于门外。”
老母边说,边自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信函,递向前:“此乃荐信,持之往青城山寻那白蛇。此地……你便不必再回了。”
“术法……”玄珏心神剧震。原来师父所说的“去处”,是指这个!
他本以为化形之后,即可在师父座下习得诸般神通妙法,哪曾想竟是这般结果?
哪曾想这慈爱如母的师父,行事竟如此果决?哪曾想这初得人身、丹火方炽的喜悦未散,便要告别这修行百年的洞府?
百年来,师父的谆谆教诲、慈祥容颜、点滴关怀涌上心头,如暖流亦如利刃,割得他心口生疼。
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冲上鼻端,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他怔忡良久,才缓缓抬起沉重的手臂,接过了那封犹带温热的信函。
连信都早已备好……师父,您这是铁了心要打发我走啊!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难道修行中人,当真都要如此决绝地斩断尘缘羁绊?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道”,便要亲手割舍生命中最温暖的部分?
太上忘情……若真无情无欲,与山中顽石、林间走兽又有何异?这般‘逍遥’,孤寂长生,又有何欢?
一股巨大的茫然,如浓雾般瞬间将他笼罩。
就在玄珏心绪翻腾、迷惘无措之际,老母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他拉回现实:“那条白蛇,名唤白素贞。
她比你多修行了数百年,底蕴深厚,虽你亦有不小造化,但论及道行术法,她此刻确在你之上,教导于你绰绰有余。
望你二人日后能相互扶持,共证大道。”
“白……白素贞?!”
玄珏如遭雷亟,握着信的手猛地一颤,整个人彻底僵住。
师父刚才说什么?
白蛇?白素贞?!
骊山老母座下弟子白素贞……那不是……那不是民间流传的神话传说吗?
难道自己穿越而来的这个世界,不仅仅是《西游记》里神佛漫天的西游世界,也不仅仅是《聊斋》中妖鬼横行的聊斋世界,竟然还融合了《白蛇传》的故事?!
刚刚因离别而生的迷茫尚未散去,这惊天动地的“现实”又当头砸下,玄珏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间扭曲重组,更加扑朔迷离。
他呆立良久,才勉强找回一丝清明,涩声问道:“师父,弟子……弟子可否再问一事?”
“但问无妨。”
“师父今日执意让弟子离去,可是……可是为了斩断你我师徒间的这份牵绊因果?”玄珏直视老母,问出了心中最深的疑惑。
老母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随即化为赞许,颔首道:“你若如此理解,亦无不可。”
“师父,”玄珏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盘旋的困惑倾吐而出,“人之所以异于草木禽兽,便在于有情有欲,有牵有挂。若修行便是要斩尽这七情六欲,那修成之后,与那无知无觉的草木土石、浑浑噩噩的牲畜又有何区别?”
老母闻言,眼中欣慰之色更浓,缓缓道:“此问甚好。此中真意,需你亲身入世,于红尘万丈中自行体悟寻觅。待你真正寻得答案之日,便是你道基稳固,窥见大道门径之时。”
玄珏听罢,心中虽仍有遗憾未能立刻解惑,却也似有所悟。
他定了定神,想起另一件至关重要之事,眼中燃起一丝热切:“师父,弟子昔日……嗯,曾听闻世间有奇术,名曰‘变化之道’,分天罡三十六变与地煞七十二变。
当年被压五行山下的那位齐天大圣,习得的便是地煞之数。不知师父……可否传弟子这变化神通?”
老母闻言,失笑摇头,指着他道:“你这小蛇,心倒是不小!然修行之道,贵在循序渐进,根基扎实方能水到渠成,切莫好高骛远,贪多求快,反误了自身根基。”
她语气转肃,带着最后的叮嘱,“好了,缘尽于此,你……去吧!”
话音未落,老母宽大的袍袖已然拂出。
一股沛然莫御却又柔和至极的力量瞬间包裹住玄珏,他只觉眼前景物飞速倒退、模糊,待得站稳脚跟,清风拂面,环顾四周,竟已身在老母宫外的山道之上。
身后那熟悉的宫门,在云雾缭绕中渐渐隐去轮廓。
拜别师尊下山去,一步三回意诚诚。
百年缘分一朝散,何日方能报师恩?
他伫立山门之外,久久凝望那云雾深处的殿宇轮廓,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强压下翻涌的不舍与酸楚,终是转身,一步步踏向山下红尘。
甫一入世,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但见官道之上,车马粼粼,行人如织,商贩吆喝,士子高谈,一派繁华鼎沸之象。
玄珏一时竟有些恍惚,山中清修百载,不闻尘世喧嚣,此刻骤然置身其间,竟生出几分隔世之感。
远离人间烟火百余年,不知今夕是何年?
侧耳倾听路人闲谈,方知西晋倾覆已成过往,如今正是东晋王朝初肇之时。
回想自己初临此世,尚是西晋初立、东吴未平之际,弹指一挥,人间已然王朝更迭,沧海桑田。
“山中修行无岁月,世上繁华已千年。”他低声喟叹,一股难言的苍茫感萦绕心头。
“哟!这是谁家的小郎君,生得这般俊俏!”
“啧啧,真真是神仙样貌!”
路旁行人纷纷侧目,对着玄珏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少女们远远望见,无不粉面含羞,眼波流转;
少妇们目光大胆,暗送秋波;
更有不少衣着光鲜的文人士大夫,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几分令人不适的邪异光彩。
玄珏略一思索便明其故。
当世之风,盛行阴柔之美,男风之好亦非罕事。
他这般俊美近妖的容颜气质,落在某些人眼中,正是绝佳的“猎物”。
“哼!”玄珏心下不悦,眉头微蹙,冷哼一声,脚下步伐骤然加快,身形如一道青烟,瞬间穿过人群,将那些令人厌烦的目光与议论远远甩在身后。
他忍不住再次回首,望向那云雾缭绕的骊山深处,百年清修之所的轮廓早已不见,唯有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离愁依旧。
唯有将目光投向南方——那青城山所在的方向,心湖的波澜才稍稍平复些许。
山风猎猎拂衣袂,前路迢迢心自期。
玄衫身影渐行渐远,没入红尘古道,只余下山风呼啸,似在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