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潇湘馆内琴音袅袅。林黛玉正专注地抚着琴,贾瑛歪在窗边的竹榻上,闭目养神,手指随着琴音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节拍,神情是难得的惬意安宁。
“姑娘,三爷,”紫鹃进来禀报,“薛姑娘来了,说史大姑娘来了府里,请姑娘和三爷过去说话呢。”
贾瑛懒洋洋地掀开眼皮,打了个哈欠:“来了就来了呗,怎么?还要爷我敲锣打鼓,列队相迎不成?”他对史湘云印象一般,虽知这姑娘心性不坏,爽朗豁达,但前期总跟薛宝钗亲近,言语间对黛玉也多有不解和微词,显得不够聪慧通透。后来关系虽好了,但贾瑛素来不喜蠢人,更心疼黛玉的大气包容。
正想着,门外已传来一阵说笑声。薛宝钗、探春、迎春、惜春簇拥着身穿大红箭袖、英气勃勃的史湘云,后面还跟着蔫头耷脑的贾宝玉,一起走了进来。
“林姐姐!瑛三哥!可算找到你们了!”史湘云声音清亮,带着特有的活泼劲儿。
贾瑛仍旧懒懒散散地歪在榻上,连姿势都没变,只随意抬了抬手:“哟,云丫头来了。坐吧。”
史湘云也不在意他的惫懒,兴致勃勃地说着话。不多时,她从贾宝玉那里看到了那个金麒麟,又捡到了另一个,兴奋地比对着。贾宝玉偷偷觑着林黛玉,想看她是否会像从前那般拈酸吃醋。然而,林黛玉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那对麒麟,便收回了目光,继续低声与身旁的贾瑛说着什么,眉眼含笑,神情专注,仿佛那金麒麟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玩意儿。贾宝玉心中一阵失落,愈发显得无精打采。
一日午后,林黛玉想着前几日贾瑛抱怨说听雨轩新得的一套紫砂壶少了两个品茗杯,便亲自挑了一对成色极好、绘着疏竹的甜白釉小杯,用锦盒装了,送去听雨轩。
刚走到听雨轩外回廊的拐角处,便听见里面传来几个小丫鬟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入耳中。
“…要我说,还是宝姑娘最会做人!说话行事,滴水不漏,又大方又体贴,上上下下谁不夸?”
“可不是嘛!那日我娘病着,宝姑娘知道了,还特意让人送了上好的燕窝来呢!林姑娘?哼,整天病恹恹的,心思又重,也就三爷把她当宝贝…”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
“怕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宝姑娘待人宽厚,林姑娘嘛…清高孤傲,眼里没人的。你看三爷,对宝姑娘也是客客气气的,比对林姑娘尊重多了…”
“就是!宝姑娘才像是当家主母的气派!林姑娘…也就适合当个宠妾…”
林黛玉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凉透了心!虽然早知道下人们常拿她与薛宝钗比较,薛宝钗也的确更得人心,但亲耳听到如此直白甚至刻薄的议论,那字字句句如同细密的针尖,狠狠扎在她心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委屈和难堪瞬间涌了上来,让她眼眶发热,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了贾瑛那熟悉的、带着点慵懒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都在嚼什么舌根呢?闲得发慌?”
几个小丫鬟吓了一跳,连忙行礼。一个胆子大的丫鬟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问:“三爷…我们…我们方才在说林姑娘和宝姑娘…不知三爷觉得…哪一位姑娘更好些?”
黛玉心头猛地一跳!脚步如同生了根,再也挪动不了半分。明知偷听非君子所为,可那强烈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在意,让她屏住了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掐紧了手中的帕子。
只听贾瑛嗤笑一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问这个?闲得你们!” 他顿了顿,似乎在伸懒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不过嘛…既然问了,爷就说说。”
他语气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薛宝钗?圆融世故,八面玲珑,处处周到,无可挑剔。是块当家主母的好材料。” 这评价听起来尚可,却透着疏离。
“至于林妹妹…” 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明显柔和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度,“她啊,是这浊世里最剔透的一块水晶。知世故而不屑于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她喜便是喜,厌便是厌,从不屑于掩饰,更不屑于用那套圆滑世故去换取什么。她待人以诚,以心换心。你给她一分真心,她能还你十分赤诚。看似清冷孤高,实则内心比谁都柔软炽热。她的才情,她的傲骨,她的至情至性…这世上,再难找出第二个林黛玉。”
他的话语清晰而坚定,穿过窗棂,一字一句,如同温热的泉水,汩汩流淌进黛玉冰凉的耳中,熨帖了她方才被刺伤的心房。那“最剔透的水晶”、“知世故而不世故”、“至情至性”…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戳中她灵魂深处最珍视、也最不为人理解的部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心头的酸涩与委屈,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动与汹涌的感动!原来…他竟如此懂她!如此珍视她那些在旁人眼中或许是“孤拐”、“清高”的特质!平日里只当他嬉笑怒骂,是个难得的知己,能逗她开怀,护她周全。却原来,他早已看透了她灵魂的底色,并对此推崇备至!
黛玉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热,胸中激荡难平。她悄悄后退几步,转身快步离开,脚步却不再是方才的沉重酸涩,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与雀跃。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心中一遍遍回荡着他方才的话语:“…这世上,再难找出第二个林黛玉。”
“果然…” 她望着回潇湘馆小径上摇曳的竹影,眼中水光潋滟,却盛满了璀璨的笑意,“我眼光不错…他果然是个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