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宫中的皇帝,此刻却是另一番境遇。
除夕宫宴的喧嚣与热闹早已散去,依照祖制与规矩,他今夜宿在皇后宫中。
皇后宫中同样炭火充足,地龙烧得暖融,驱散了冬夜的严寒,温暖如春。帝后二人今日皆忙碌了一整天,应付典礼、宴席、宗亲命妇,身心俱疲。躺下后,不过随口说了两句关于明日年初一朝会的安排,便各自背转身,沉沉睡去。
然而,这一觉,皇上睡得格外不踏实。
纷乱、压抑的梦境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先是梦到了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烽火连天。无数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洋人,驾着奇形怪状的钢铁巨兽,手持会喷吐火舌的奇异棍棒,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引以为傲的铁骑,在那前所未见的火力面前,竟如纸糊泥塑般不堪一击,成片地倒下。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靠着林淡等人从洋人那里挣来的、还没在国库里捂热乎的白银,被一车一车、毫不留情地运上插着怪异旗帜的巨舰。一种彻骨的冰凉和巨大的屈辱感攫住了他!
“不——!”皇上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额上、背上已是冷汗涔涔,连中衣都浸湿了一片。他大口喘息着,借着帐外守夜宫灯微弱的光,看清了头顶熟悉的明黄帐幔,以及身旁皇后安稳的睡颜。
“呼……原来是个梦。”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
他定了定神,暗自寻思:定是今年与洋人的贸易赚了不少银子,加之今晚宴席上见了许多外藩使臣,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才做了如此荒谬绝伦的噩梦。不过是虚惊一场。他如此安慰着自己,重新躺下,调整呼吸,试图再次入睡。
谁知,刚迷迷糊糊坠入梦乡,那可怕的梦境竟像是话本子一般,又续上了!
这一次,不仅是割地赔款,场景竟切换到了金銮殿上。他看见自己身穿龙袍,却面色惨白,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在一众洋人狞笑和本国大臣悲愤的目光中,被迫写下了——退位诏书!
紧接着,他便被粗暴地剥去了龙袍,如同丧家之犬般,被毫不留情地撵出了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城!宫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他经营一生的帝国!
“放肆!朕是皇帝!!”皇上在极度的惊怒与恐惧中,猛地从床上坐起,这次动作之大,直接惊醒了身旁的皇后。
“皇上?您怎么了?”皇后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支起身子,语气带着睡意和担忧,伸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触手一片冰凉的汗湿。
皇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好半晌才从那种被驱逐的极致屈辱感中稍微挣脱出来。
他摆了摆手,声音因梦魇而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无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他不想多说,那梦境的内容太过大逆不道,也太过骇人听闻。
皇后见状,也不多问,只是柔声道:“陛下定是近日操劳过度了。”
随即扬声唤了守夜的宫女进来,吩咐道:“去,给皇上端盏温热的安神茶来。”
又命人悄悄在熏笼里添了些气味清雅的安神香。重新躺下后,皇后因着实疲惫,加之安神香的作用,很快呼吸又变得均匀绵长,沉入了睡眠。
而身旁的皇上,却迟迟无法再次入睡。
一方面,年纪渐长,接连两次从噩梦中惊醒,那心悸的感觉久久不散,驱散了大半睡意;另一方面,他是真的怕了,怕一闭眼,那可怕而真实的梦境又会卷土重来。
他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团龙花纹,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梦中的碎片——溃败的军队、流失的白银、被迫写下的诏书、宫门关闭的巨响……
殿内,新添的安神香袅袅升起,淡雅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试图抚平紧绷的神经。终究是抵抗不住身体的疲惫和香氛的宁神作用,不知过了多久,皇上的意识又开始模糊,沉甸甸的眼皮缓缓阖上。
然而,就在这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之际,那梦境竟第三次纠缠上来!依旧是战火纷飞、百姓仓皇逃命的混乱景象,那种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真实感依旧强烈得让人窒息。
但这一次,或许是有了前两次的经历,皇上在梦中竟生出了一丝清明,他恍惚意识到:“这……这似乎是在做梦?”
就在他拼命想要挣脱这个噩梦、让自己醒来之时,他的目光猛地被混乱人群中一个突兀的存在吸引——那是一位身着朴素青袍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他就那样定定地站在奔逃的人流中,仿佛激流中的磐石,周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宁静与超然。
不知为何,皇上心中猛地一跳,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师兄?!”
他下意识地就觉得,那应该是他的师兄,是年华老去后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