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元的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军帐外的灯笼被风卷得摇晃,暖黄光晕在雪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他绕过演武场时,听见巡夜的梆子声从东边传来,两下慢,两下快——是自己设的暗哨暗号,心里稍定。
贾诩的居所离中军帐不过半箭地,竹帘后透出昏黄烛火。
陈子元抬手叩门,指节刚碰到竹片,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陈军师来得急,连披风都没系。\"贾诩倚着门框,青灰色道袍外只披了件棉坎肩,苍白的手指捏着半卷《六韬》,\"可是子午谷的事?\"
陈子元这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松开了斗篷系带,冷风灌进脖颈,冻得后脊发僵。
他跟着贾诩进了屋,炭盆里的枣木噼啪炸响,香气混着药罐里的苦艾味扑面而来——这是贾诩每日必喝的安神汤,他记得清楚。
\"先生如何知道?\"
\"方才见孔明灯往东南飞。\"贾诩将书搁在案上,舀了碗热汤推过去,\"你点孔明灯从不用松脂,用的是羌人进贡的蜂蜡,火光偏暖。
东南方...该是子午谷方向。\"
陈子元捧碗的手顿了顿。
三个月前他与贾诩初遇,这位\"毒士\"便仅凭他靴底沾的草屑便推断出他去过陇西牧场,此刻不过一盏灯,竟也被瞧得透。
他喝了口汤,暖意从喉管直窜到胃里,开口时声音不再发颤:\"马超困在子午谷,曹操派了吕布、许褚两路围堵。
张鲁的援军...三日前便说暂缓。\"
贾诩的指甲轻轻叩了叩案几,\"张鲁那点心思,早被曹孟德摸透了。\"他从袖中抽出张纸条,展开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这是今早刚到的密报,杨松收了曹操五箱金锭,其中两箱还是从吕布那儿转的手。\"
\"杨松?\"
\"张鲁的主簿。\"贾诩指节抵着眉心,\"此人贪财好利,最会在主公耳边吹风。
马超在汉中本就不是张鲁心腹,如今又立了守子午的大功——\"他突然笑了,那笑像冬夜的冰棱,\"功高震主者,若再被说一句'有异心'...\"
陈子元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马超枪杆上的红绸,那是马腾夫人临终前系的,说\"见此绸如见我\"。
此刻那抹红在他眼前晃,晃得他心口发疼:\"必须救马超。
可曹操势大,我们若直接派兵...\"
\"为何要直接派兵?\"贾诩突然倾身,浑浊的眼底泛起寒芒,\"兵法有云,攻其必救。
你说张鲁最怕什么?\"
\"怕刘璋。\"陈子元脱口而出。
汉中与益州接壤,刘璋虽弱,但若真打过来,张鲁首尾难顾。
\"正是。\"贾诩从案下摸出张地图,用炭笔在成都方向画了个圈,\"你派一支部队大张旗鼓往白水关去,遍插'刘'字旗,就说要替刘璋讨汉中。
张鲁若信了,必定调兵去守阳平关——\"他笔尖猛地戳向子午谷,\"到时曹操的伏兵少了牵制,我们的人就能混进谷里。\"
\"可这是佯攻。\"
\"佯攻要做得比真攻还真。\"贾诩将炭笔一折两段,\"你派张辽带三千人去,庞统跟着出主意。
庞士元最会造势,沿途烧几座废弃的营寨,把战报写成'已破三寨'——张鲁的细作耳朵尖得很,保准连夜报给南郑。\"
陈子元的手指在地图上慢慢移动,从白水关到阳平关,再到子午谷。
他想起刘备常说\"用兵如布棋,要让对手跟着你的棋子走\",此刻这盘棋的脉络突然清晰起来:\"先生是说,我们明着打刘璋,实则让张鲁分兵,趁机救马超,再取南郑?\"
\"南郑是张鲁老巢。\"贾诩的声音轻得像飘雪,\"若马超能活着回来,凭他在羌人中的威望,定军山的羌骑会跟着他走——定军山是汉中门户,拿下定军山,南郑就是囊中之物。\"
陈子元突然笑了,眼底的阴云散了大半。
他解下腰间玉珏放在案上,那是刘备亲手给的,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先生这计,比我想的更毒。\"
\"毒?\"贾诩拾起玉珏,指腹摩挲着上面的云纹,\"这世上的计,若不毒,救不了人。\"
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陈子元掀帘出去,见亲卫牵着两匹马,张辽立在马旁,甲胄未卸,枪尖还挂着冰碴:\"军师,庞先生已在演武场等我。\"
\"文远。\"陈子元按住他肩膀,\"此去白水关,要闹得越大越好。
但记住——\"他压低声音,\"若遇曹操的人,能避则避,我们的目标不是他。\"
张辽抱拳,铠甲相撞发出清响:\"末将明白。\"他翻身上马,马蹄溅起雪粒,转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陈子元望着他的背影,喉间突然发紧。
张辽是吕布旧部,当初归降时身上还带着箭伤,如今却肯为他冒这个险...他转身回屋,见贾诩正盯着案上的军报,最上面那张是\"马超军粮仅存三日\"。
\"杨松那边,得加把火。\"贾诩突然说。
\"先生是说?\"
\"曹操给杨松的金锭,我们可以再加一倍。\"贾诩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打开是三块拇指大的夜明珠,\"这是前日羌王送的,杨松没见过这么大的。
你让人告诉他,只要他继续在张鲁耳边说'马超要投刘备',等我们拿下汉中,他就是新的主簿。\"
陈子元盯着夜明珠,突然笑出声:\"先生这是要借曹操的刀,再借杨松的嘴,最后收马超的人?\"
\"兵者,诡道也。\"贾诩将锦盒推过去,\"但最要紧的,是马超能不能撑到我们的人进谷。\"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陈子元摸出火折子重新点了盏灯,灯光映着地图上的子午谷,那道狭窄的谷口被他画了七八个圈。
他想起马超说\"共饮凉州葡萄酒\"时的模样,枪尖挑起酒坛,酒液溅在雪地上,红得像血。
\"先生,若马超...撑不住?\"
\"那定军山就换个人守。\"贾诩的声音像块冷铁,\"但子元你要记住,成大事者,不能被私情捆住手脚。\"
陈子元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初到三国时,在荒野里饿了三天,是刘备的亲兵给他递了块炊饼;想起关羽刮骨疗毒时,咬着木棍冲他笑\"子元莫怕\";想起张飞在长坂坡吼退曹军,转脸就揉他的肩\"军师累坏了\"。
这些人,都是他要护的。
\"不会撑不住的。\"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狠劲,\"我让李严带藤甲兵抄散关的小路,就算爬,也要在明日午时前到谷口。\"
贾诩没说话,只是望着他。
烛火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将陈子元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面战旗。
子时三刻,陈子元回到中军帐。
案上多了封新的军报,是暗卫从南郑发来的:\"杨松今日三入张鲁帐,言马超'私通刘备,欲献子午'。
张鲁已命人减了马超的军粮。\"
他捏着军报的手微微发抖。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案上投下一片银白。
他解下披风挂在衣架上,突然发现内侧缝着块布,拆开竟是刘备的字迹:\"子元,我在成都等你。\"
成都...他想起简雍,那个总爱摇着羽毛扇说\"某有一计\"的谋士。
前日听暗卫说,简雍带着二十车礼物进了成都,说是\"替刘使君劳军\"。
此刻月光下,\"成都\"两个字在他心里滚了又滚,像块烧红的炭。
帐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了四下。
陈子元摸出玉珏握在手心,玉珏的温度透过掌心传到心口。
他望着地图上的汉中,又望了望成都方向,突然觉得这盘棋越下越大,大得连他都有些看不透了。
\"军师。\"亲卫掀帘进来,手里捧着热粥,\"李将军的急报,藤甲兵已过散关,明日辰时可到子午谷口。\"
陈子元接过粥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眼。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轻声道:\"告诉李严,一定要活着把马孟起带回来。\"
亲卫应了一声退下。
帐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炭盆里的火星偶尔爆裂。
陈子元喝着粥,目光落在案角的沙漏上——细沙正缓缓落下,像时间在他手心里流淌。
他突然想起贾诩的话:\"成大事者,不能被私情捆住手脚。\"可此刻他望着沙漏,却在想:或许这世上的大事,本就是由这些\"私情\"串起来的。
就像刘备的炊饼,关羽的笑,张飞的揉肩,还有马超枪杆上的红绸。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东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陈子元放下碗,提笔在军报上批了\"准\"字,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朵即将绽放的花。
远处传来号角声,是张辽的部队出发了。
陈子元走到帐外,望着渐渐消散的夜色,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该来的,终究会来。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乱世里,把该护的人,一个都不少地护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