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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案头明明灭灭,薛碧君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卷宗推到案角时,指节已泛出青白。

案上堆叠的纸册比三日前提审时又高了半寸,最顶上那本《李氏田产辩》的封皮,还沾着她昨夜不慎泼上的茶渍,晕开一圈浅褐色的印子,像块洗不净的疲惫。

她现在算是京都少有的女讼师,凭一副能断曲直的利嘴、一双能辨真伪的锐眼,把多少男讼师都啃不下的硬骨头啃了下来。

前月城西张屠户的杀妻冤案,她顶着乡绅施压,在公堂之上逐字拆解供词破绽;上周漕运帮的货物纠纷案,她连着两夜蹲在码头查访,终于揪出调换货单的船工。可再利落的人,也扛不住这连轴转的熬。

此刻后颈的酸意像藤蔓似的往上爬,缠着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想抬手揉一揉,胳膊却重得像坠了铅,指尖刚触到额角,便打了个晃。

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映得她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那是三夜没合眼的痕迹,连脂粉都盖不住。

案上的青瓷笔洗里,清水早已凉透,倒映出她略显憔悴的模样:发髻松了半缕,垂在颊边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下颌;往日总是清亮如溪的眼眸,此刻半眯着,眼尾泛着淡淡的红,像蒙了层水汽的琉璃,连聚焦都有些费力。她望着案上摊开的《王氏遗产诉》,明明每个字都认得,凑在一起却像在打转,鼻尖忽然泛起一阵熟悉的眩晕——上回在公堂为哑女辩冤时,她也这样晕过一次,不过那时咬着舌尖还能撑住。

“再……再看一页。”她喃喃着,伸手去够笔,指腹刚碰到笔杆,手腕却猛地一软。

毛笔“嗒”地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渍,像朵骤然绽放的乌云。

这一下似抽走了她最后一点力气,肩头垮下来,后背抵着硬木椅背,却再撑不住挺直的姿态。

窗外的更鼓敲了三下,沉缓的声响透过窗棂飘进来,像催人的眠符。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眼前的卷宗渐渐模糊,烛火的光晕变成了一圈圈跳动的暖黄。恍惚间,她好像看见前几日胜诉时,那对被诬陷的老夫妇捧着谢礼来道谢的模样。

这些念头刚浮上来,便被汹涌的倦意吞没。

她的头一点,下巴抵在胸口,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手肘从扶手上滑下来,带动着身子往侧方倾斜,终是再也撑不住——“咚”的一声轻响,她整个人歪倒在案上,脸颊贴着微凉的宣纸,鬓边的银簪撞在砚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却没惊醒她。

案上的烛火还在燃着,将她蜷缩的身影映在墙上,像只终于寻到栖处的倦鸟。

那些未看完的卷宗、未写完的辩词,此刻都成了背景,唯有她均匀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轻轻起伏,诉说着一场迟来的休憩。

此时,门不知道是被风吹开的,还是因为穆弘缨的到来而打开的。

穆弘缨伸手将她轻轻抱起来,蹑手蹑脚地放在床上,吹灭了烛火,又将门仔细关好了,出去了。

冬日清晨,穆府的后花园里,薄霜凝结在枯枝上,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穆鸦端着茶盘,踏着清扫过的小径,轻手轻脚地走到亭子边,看着自家少爷穆弘缨早已坐在那里读书。

这位穆家独子身形修长,面容清秀,却总是微微蹙着眉头,仿佛肩上扛着千斤重担。

“少爷,用茶。”穆鸦将茶盏轻轻放在石桌上,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少爷,我今早又瞧见薛讼师带着一队人马出城去了,听说又是去察看那些乡间女塾的修建进度。这已是本月第三次了,天寒地冻的,一个姑娘家,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穆弘缨放下书卷,目光掠过庭院里积雪的松柏,轻轻叹了口气:“薛讼师有她的抱负。”

“可这也太辛苦了!”穆鸦摇头,皱纹在额头上挤出一道道深沟,“薛小姐出身虽说是低了些,但是,才貌双全,若是愿意,多少王孙公子排着队想娶她回家。何不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地相夫教子,偏要这样顶风冒雪,做个女讼师,终日与官司纠纷为伍?就连夫人都说了,这薛小姐行事太过张扬,不像个闺秀。”

穆弘缨端起茶盏,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眼神有些恍惚。

他想起之前在橙琉的日子,自己和薛碧君一起被绑架的日子,正是薛碧君拉着他逃跑,不然自己估计早就被大卸八块了,薛碧君的几句话,说得他无地自容。

那时的他,羞惭得抬不起头来。

“那时候的我这么窝囊、胆小,她也只是鼓励我要勇敢。”穆弘缨低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薛碧君不是一般的女子。你可知道,她最近又赢了一场官司,为城南的李氏寡妇争回了本应属于她的田产?”

穆鸦不以为然:“这又如何?她再能干,终究是个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

“嫁人也不过只是女子其中一个选择罢了。”穆弘缨忽然抬头,目光里有一种少见的光彩,“男子可以选择成家与否、成家早晚,为何到了女子这里,就非得强求她成亲呢?薛讼师曾对我说,她宁愿做那搏击风雪的雌鹰,也不愿做暖笼中婉转歌唱的金丝雀。”

亭旁的老梅树上,几朵红梅在寒风中轻轻颤动。

穆弘缨望着它们,继续道:“薛讼师立志要为天下女子开辟一条不同于以往的道路。她监督薛老板出资帮忙建的女塾,是希望女子也能读书明理;她做讼师,是要为那些无依无靠的妇人和贫苦百姓讨个公道。这样的志向,岂是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穆鸦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为少爷添了热茶。

穆弘缨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道:“你可知薛讼师为何选择做讼师?她十三岁那年,家中表姐被夫家欺凌,却因不懂律法而无处申冤,最终投井自尽。从那以后,薛讼师便立志研读律法,要为天下受冤的女子发声。”

“可这终究不是女子该做的事啊...”穆鸦喃喃道。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是谁定的规矩?”穆弘缨忽然问道,声音虽轻,却让穆鸦一时语塞,“碧君常说,规矩若是错了,便该由人去打破、去重立。她不要那安逸却无自由的归宿,宁可选择这条布满荆棘却能自主的道路。”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亭边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穆弘缨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墙外灰蓝的天空。

“我敬重碧君,不仅因她才华出众,更因她敢于逆流而上。这世间,多的是随波逐流之人,少的是如她这般明知前路艰难却依然前行的勇者。”他转过身,眼中有着复杂的情感,“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有她十分之一的勇气。”

穆鸦看着少爷,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伺候穆弘缨多年,深知这位少主天性善良却怯懦,每每被夫人责备不够果敢。

而薛碧君的出现,仿佛一盏明灯,照亮了穆弘缨内心渴望却不敢追寻的勇气。

“少爷...”穆鸦欲言又止。

“去吧,我再看会儿书。”穆弘缨微微一笑,重新拿起书卷,“晚些时候,我还要去拜访薛讼师,有些律法上的疑问想请教她。”

穆鸦躬身退下,走出亭子时回头看了一眼。冬日的晨光斜斜地照在穆弘缨年轻的脸庞上,那惯常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午后冬阳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薛碧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又一卷案宗整理好放在一旁。

她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连日操劳所致。

“碧君。”穆弘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温和有礼。

薛碧君抬头,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穆大人请进。”

穆弘缨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寒意。

他解下披风,见到薛碧君满脸倦容,不由得蹙起眉头:“你又熬夜了?”

“前日接的张家婆媳争产案,有些细节需要梳理。”薛碧君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眼看开堂在即,不得不抓紧。”

穆弘缨在她对面坐下,仔细端详着她的面色,轻声道:“碧君可知道身体是一切的本钱这句话?”

薛碧君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穆小郎君何时也变得如此务实了?”

“这不是务实,是道理。”穆弘缨神情认真,“我观察碧君许久,发现你接案子来者不拒,终日奔波,几乎不曾好好休息。如今天寒地冻,更该保重身体。长此以往,只怕身体会吃不消。”

薛碧君刚要反驳,穆弘缨却抬手制止了她:“碧君莫急,请听我把话说完。你志在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女子和穷苦百姓,这我深知,也十分敬佩。但若因过度劳累而病倒,岂不是再无法实现这一抱负?更何况你那个脚上的伤口尚未痊愈,你这又再次连日奔波,那岂不是旧伤叠新伤,这个伤口还没好,那边又来了新伤,如此以往,你这双脚还要不要?没有一个好身子,你纵然有天大的抱负,又怎么能实现呢?”

窗外,一阵北风吹过,光秃的树枝轻轻摇曳。

薛碧君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也知道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穆弘缨难得地打断别人说话,语气却依然温和,“碧君可曾想过,为何男子为官,尚有休沐之日;为何学子读书,亦讲究劳逸结合?因为谁都知道,只有身子好了,才能做更多的工,努更多的力。”

他向前倾身,目光恳切:“我建议碧君每日要有劳作的时间限制,重要的案子自然要全力以赴,但那些琐碎小事,或可交由助手或者下边的人处理。如若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节制比放纵更能得到自由——这句话,是我近日读书所得,觉得很有道理。”穆弘缨目光炯炯,不若当初那般胆小窝囊的模样。

薛碧君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她想起这几日确实常常感到精神不济,有时在堂上辩论,竟会突然一阵头晕。

若真如穆弘缨所说,有一天病倒了,那些指望她帮助的人又该如何?

“碧君的梦想,是让天下女子都有书读,有法可依,穷人能够有冤可申。这个梦想何其宏大,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它需要你有着健康的体魄,长久的坚持。”穆弘缨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敲在薛碧君心上,“若因一时操劳而毁坏了根本,岂不是得不偿失?”

薛碧君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穆郎君说得对。我确实不能一直这样困倦下去,容易把自己身体拖垮,那就完不成我立下的宏愿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积雪的青松,良久才道:“我总想着,多接一个案子,就能多帮助一个人;多帮着监督建一所女塾,就能多让一些女子开蒙。却忘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必须好好地站在这里。”

穆弘缨也走到她身边,温和地说:“碧君心如明月,志在照亮他人,但也需记得,明月也有阴晴圆缺,这是天地常理。”

薛碧君转头看他,忽然发现这个一向被她视为需要鼓励的怯懦公子,窝囊郎君,不知何时已有了这般见识和气度。

她微微一笑:“多谢穆大人提醒,我明白了。从明日起,我会合理安排事务,不再来者不拒。”

“那今日可否暂时放下这些卷宗,随我到园中走走?”穆弘缨笑道,“园中红梅正盛,莫要辜负这冬日美景。”

薛碧君看了看满桌的案卷,又看了看穆弘缨期待的眼神,终于点头:“好。”

二人并肩走出书房,午后的冬阳暖暖地照在身上。

薛碧君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忽然觉得连日来的疲惫消散了不少。

她侧目看向身旁的穆弘缨,心中涌起一丝暖意。

“穆弘缨,你今日这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

穆弘缨谦逊地低头:“能帮到碧君,是我的荣幸。只希望薛小姐能保重自己,毕竟...你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

薛碧君怔住了,她从未听过穆弘缨是这般想的。

四目相对间,一种默契在无声中流淌。

园中红梅正盛,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明艳。薛碧君忽然觉得,这条艰难的道路上,能有如此知己相伴,或许不再那么孤单。

而照顾好自己,确是实现梦想的第一步——这个道理,她今日才真正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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