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纳斯在雌父腹中曾经备受宠爱。
雌父轻轻抚摸着他,隔着腹部,隔着逐渐成型的蛋壳:“雅纳斯。”他的语气爱怜,“我的宝贝,要快快出生,侯爵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得在这个家里对我卑躬屈膝。”
他的语调忿忿,雅纳斯却能感受到母体随之而来的不甘和窃喜。
最初诞生零星的精神体时,雌父便去去做了检测,得知他是一只雄虫后,他高兴得要疯了:“我就知道,雅纳斯,我就知道,我最争气的孩子。”
但是雌父并没有高兴多久,因为雄虫并没有因为他要诞下雄子而减轻对他的鞭笞,相反,这只暴戾的雄虫似乎觉得鞭笞是对他的一种恩赏,下的手越来越重,雌父每回受伤后躲在房间里痛苦地哀嚎,等平静下来后又摸了摸他:“没关系的,出生就好了,等雄子出生……”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语气有多绝望。
雅纳斯从与母体相连的精神海中感到恐慌。
雄子比雌子在腹中更需要骄养和灌溉,就这样,因为他,雌父不得不拖着受伤的身体去找雄虫,随之而来的鞭打谩骂使得他的精神和肉体遭受双重的折磨,到了待产时,这只雌虫已经在疯疯癫癫的边缘。
“我爱你,我恨你……”雌父这样对着他胡言乱语,到了最后,手已经变成利爪,要刺破自己的腹部将雅纳斯直接剖出来,金属一般的长甲抵着下腹时,却又收了回去。
雅纳斯的精神意识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一点点的,他的雌父还是有一点点爱他的。
但第二天,这只雌虫就被关了起来。因为监控探测出了他有试图伤害虫蛋的行为,雌父因为他,全身被捆缚,因为雄虫害怕看到那双仇恨的眼神,连带着雌虫的眼睛也被黑布蒙住。
如果说遭受打骂的雌虫还能支撑一会,那么陷入黑暗,无法动弹的雌虫彻底疯了。
他的精神海震动着,带着后悔,愤怒和不甘,这些都传达到了腹部那小小的蛋里,于是雅纳斯知道,他连这最后一点点爱也失去了。
虫蛋是雌虫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之对话的东西,却也是雌虫看来害他沦落到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
“我爱你”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恨,无边无际的恨,能将虫淹没,让虫窒息的恨。
彼时雅纳斯尚且不能理解这种恶意,只能毫无保留又无法退却地去感受它,就像拥抱一把利剑。
这种恨意在雌虫死亡,他被虫从遗体的腹中剖出才终结。
他从蛋里出生看到的便是费列克斯侯爵,他以为这是他的雌父,啊啊地想伸手抱他,但是金发侯爵只是皱眉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雅纳斯还不会走,爬着要去追,却被另一只金发雌虫用手指戳倒在地上:“什么啊,这就是朱利安的雄子,长得怪丑的。”
雅纳斯站起来,又被戳倒,循环往复十多次以后终于瘪瘪嘴哭起来。
他在小虫崽时期和野蛮生长后根本两模两样,由于被浸泡在恨意中生长,很长一段时间里,雅纳斯尽可能去讨好身边的每一只虫,生怕接收到来自他们的一点负面情绪。
虽然他编的草环或者买的礼物,公爵转手就交给下虫,他想和特里斯坦亲近,这只雌虫却把在军校里学来的各种恶劣的恶作剧用在他身上。
雅纳斯不时被门槛上的透明胶带绊倒,或者在楼梯上踩中黏胶糖,特里斯坦马上会从旁边蹦出来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雅纳斯在侯爵府的地位很尴尬,一方面,他是费列克斯侯爵雄主宠爱的雌侍生下的雄子,另一方面,他又是等级还算可以的雄虫。侯爵将雅纳斯安置在特里斯坦的旁边,却又从不去看望,这只雄虫从学会走路再到说话,都是侯爵府内的开蒙老师一手教导的。
等过了一些时日,他才会想起来侯爵府还有这么一只虫。卡斯帕·费列克斯倒不是气度狭窄之虫,在他的雄主“意外”死去后,过往的事便渐渐淡了,有时候他想不起来,只是纯粹的不在意而已。
不在意雅纳斯的生活,不在意特里斯坦对他开的玩笑,不在意这个府里有这只虫,仅此而已。
有一天小雄虫站在卡斯帕的书房外,战战兢兢地敲了敲门。在侯爵应声后,他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他的雄主和他同出一族,因此雅纳斯的长相实际上和他很像,金黄如麦穗的头发,黑色的晶石一般透彻的瞳孔,除却五官整体上的感觉接近他柔媚的亚雌雌父,走在外面若说是侯爵的亲生雄子,也没有虫会反驳。
费列克斯见他都忍不住怔了怔,这只小雄虫仿佛一下就长大了,从不及他的膝盖,到现在已经快要到生长期了。
“雌父……”雅纳斯轻轻叫唤了一声,然后又后知后觉改口,“费列克斯侯爵。”
“怎么了?”卡斯帕·费列克斯端坐在书桌后,手上还处理着和黎塞留合资进行医疗设备生产的合作事项,语气稍不注意就有些冷了。
雅纳斯犹豫了一阵,直到费列克斯敲了敲桌子,这一声震得雅纳斯颤了颤。
“费列克斯侯爵,特里斯坦拿走了我的红鱼兽……”雅纳斯抿住嘴,忍住眼中的泪水,“红鱼兽需要在瑞克夫星上的波利克森粘液中才能存活,请您让他还给我。”
左不过又是小虫崽之间的玩闹,费列克斯随口应道:“我等他从外面回来,就让他还给你。”
雅纳斯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大概没有料到费列克斯侯爵这一次会为他主持公道,他朝着书桌的方向鞠躬:“谢谢侯爵。”转身跑向了门口,在关门前又扭头喊了一声:“谢谢雌父!”在侯爵抬起头来前迅速地关了门。
费列克斯侯爵摇了摇头,却忍不住扬起唇角——不过还是一只小雄崽罢了。
但他一天要处理太多事了,雅纳斯说的话他转头便忘了,雅纳斯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还是遇到他便尊敬地叫一声侯爵,和特里斯坦之间也像往常一般打闹,费列克斯要在瑞克夫星出游的时候才想起这件事来,那年雅纳斯的生日礼物便是一只红鱼兽。
雅纳斯收到礼物的时候呆愣了一下,扯了扯嘴角,躬身说:“谢谢侯爵。”
费列克斯侯爵觉得雅纳斯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他一贯觉得小虫崽脾气过了便过了,没有放在心上。
恰好菲尼克斯侯爵遭遇意外过世,费列克斯侯爵便将莱肯带到了府中,想着雅纳斯一只虫也不至于太孤寂,却不想这只小雄虫连带着将雅纳斯拐带到了黎塞留府上,等侯爵忙完医疗公司的事回府,金发小雄虫的影子都不见了。
侯爵当时不以为意,他计划着雅纳斯度过成熟期以后,就将他彻底转到自己名下,这样对于雄虫的未来也更有帮助。
但是在那之后,雅纳斯就被查出了信息素衰退。
费列克斯侯爵不敢相信,但是权威的医疗数据结果使得他不得不相信。他只能和黎塞留公爵成立了合资医院,研究如何治愈雄虫的信息素问题,在这过程中自然需要雅纳斯的配合,也不知怎的,小雄虫似乎误会了什么,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差了。
费列克斯侯爵不会知道,雅纳斯的过激反应有可能并非出于误会,而是一种长时间被忽视的应激反应,他下意识认为这种强制性要求别有用心,根本不会往积极的方面想。
任何虫的思维都是有惯性的。
他不能理解,也不会理解这种骤然而至,没有来由的爱意。
后来特里斯坦越来越忙,他开始想念起这只小雄虫,将他从黎塞留府接了回来,雅纳斯的表现却更加疏离了。
侯爵开始以为这是许久未见的距离感,但在相处了一阵之后,雅纳斯除却每天躬身唤他公爵后,几乎从不主动开口对他说一句话。
“我记得,你从前似乎想叫我雌父?”他们坐在餐桌上,卡斯帕·费列克斯用手帕擦了擦嘴,有些试探地开口。
雅纳斯插着咕噜肉,闻言顿了顿:“忘记了,童言无忌吧。”
他更加迷茫了,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他眼前快速地流逝,而他已经抓不住了。
直到他某天心血来潮去往后院,这里是当初他留给特里斯坦和雅纳斯玩闹的地方。侯爵在花团锦簇中看见了一个不大协调的小土包,挥手叫了侍从虫来,问他怎么回事。
侍从虫仔细想了一会道:“这是雅纳斯阁下养的第一只红鱼兽,不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死了,阁下亲手将他埋在地下的。”
费列克斯侯爵呆怔了许久,才惊觉他或许并非抓不住,而是已然错过了。
错过了当初那个试探地喊他雌父的孩子。
雅纳斯在匹配后就迫不及待地搬了出去。
费列克斯有一日感到自己上身已经僵硬,他的雄主已经过世太久,而他的年龄也两百有余。
特里斯坦红着眼站在他跟前,费列克斯握着他的手。
“如果那孩子想的话,就将他接回来吧。”
“要治好他的信息素衰退症。”
“你也……好好保重。”
卡斯帕·费列克斯侯爵坐拥庞大资产,遗憾不多,似乎零星这么几个,都落在了那只金发小雄虫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