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没有这么简单。
上次与小虫崽沟通过，梁瀛又挤了些信息素来进行深度梳理，让这片精神海的裂隙不再这么唬虫。他的信息素衰退症本就未好全，精神体回归时，本体已经大汗淋漓，像是从水里刚捞起来一般。
基兰也同样难受，他发出嘶嘶的喊声，翅翼半张，手指紧紧搅着，梁瀛出来的一瞬，他无力地垂下头去。
应当是恢复一些神智了。
梁瀛松了几条锁链，转而用镇静剂代替了，雌虫被拉扯着躺倒在地上，意识模糊间还蜷着身子保护脆弱部位。
他没有多管，出了惩戒室，一路走到了沐浴间，脱了身上这个破麻袋，赤身下了水。
虫皇陛下搬了三小时砖，又被这只虫六亲不认地一通袭击，此刻手脚都酸胀得很，肌肉有脱力的迹象。泉池的水流走过全身，将隐隐抽筋的地方泡开了，热气蒸得他的脸微微发红。
他穿来前是什么样，现在这副身体便是什么样。银发利落地剪至耳垂，只留了一小绺扎在脑后，白皙的脖颈袒露无余。
基兰最爱爱抚这一块，奈何他的手掌粗糙，磨得梁瀛眼角发红，会忍不住偏头咬他一口。
原本干瘦的身体被养回了一些肉来，基兰还为此志得意满，妄图将上次的惩罚报复回来。
梁瀛倒觉得有趣，但他单被锁着叫唤了两声，还没入戏，这位元帅就红着眼睛将他放开了。
“雄主……你疼一点我都受不了……”没出息的大只虫埋在他胸前蹭了蹭去，将毛蹭顺了才停下来。
梁瀛发了会呆，就开始想念基兰了。
他拿了这边基兰的一些衣服，高领的长袖落在身上过于宽大，需要扯着落到肩上的衣领，裤子胯宽实在不合适，索性就只留了自己的黑色四角裤，蹬着两条白得发光的长腿就往外走去，走到一半时，他停住了。
一个黑影守在泉池口。
梁瀛袖口滑出小刀，他能从轮廓看出来是基兰，虽然不知道这只雌虫是怎么挣开铁链的，但如果他的精神还没恢复，那梁瀛就很危险了。
他试探着走近，在能看清的距离停下来，这只虫眼神依旧呆滞，直直看向前方。
“……基兰？”梁瀛缓缓开口。
雌虫没有动静。
梁瀛在安全范围外僵持了一会，决定赌一把，走上前去，见基兰没有动作，又碰了碰他的手。
基兰转了转眼珠，看向自己的手，随后就停在了那里。
看来有基本的正常反应，但是意识还没有回归完全。
梁瀛轻声道：“我们回去。”
无论情况是什么样的，都不能刺激到眼前这只虫。
雌虫却好似听懂了这句话，和他交握的手紧了紧，也挪动步子，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梁瀛在地上给他铺了一床被子，此虫在旁边歪头看了半天，等到梁瀛窝到床上，又感觉背上贴上来一个灼热的火球。
“你的床铺在下面。”梁瀛闭着眼道。
一动不动。
他索性随他去了。
第二日天明，梁瀛起得早，基兰还陷在被子里发出轻鼾声，他想轻手轻脚地跨过去，却被雌虫单手给捞了回去，睡了个不情不愿的回笼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对于养成卯时上朝习惯的陛下来说，这大概是他最为懈怠的一天。
偏偏红发虫还眼神呆愣地看着镜子里的梁瀛给他打理那毛躁的头发。
“干脆剪成光头吧。”梁瀛解开好几个结以后，终于忍不住道。
嘶嘶声，是在抗议。
等到让元帅在池子里泡一阵后，梁瀛给他取了衣服，却不想被虫拽了进去，他好险沾了个全湿，银发也沉重地贴在脑后，刚想训虫，这只大红虫就软趴趴地将下巴抵在他的头上，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大狗。
梁瀛刚升起的怒气又消了。
等到收拾好后，梁瀛走到桌前，在这里原本用光脑会方便一些，因为虫宫中没有，他便只抽了一些纸张和羽毛笔。虫族基本已经不再使用纸张，因此这瓶算是昂贵稀有的墨水使用起来也并不丝滑，梁瀛蹙着眉，便见远处呆坐在沙发上的虫晃了晃触角，朝着这边走过来。
大概是能从信息素中感知到雄虫情绪了。他走过来，歪着头看着梁瀛。
梁瀛只在外面呆了一个下午，所见到的有限，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呆多久，将从前学的一些治理之道能写的尽然写上，虽然大部分只是简单的框架，但已经足够基兰有条理地去推行。
“砰——”放在一旁的墨水瓶被虫推倒了，大片的黑晕染了这张纸，写在前面的字悉数被遮蔽。
梁瀛沉默了一会，他深吸一口气，将墨水瓶扶起，又换了一张纸。
“砰——”
这就有些过分了，他已经写了小半张了。
梁瀛再次重新抽出一张，眼看这虫又要故技重施，朝他晃了晃手里的惩戒室遥控。
乖了。
“这些是我总结的经验之谈，还有些是前人遗作，有参考价值。”梁瀛陆续写了几张，生怕基兰看不懂，有些还用虫族的用语替换了，“现在这个制度维持不久，虫族本就内外忧患，若是异兽此刻入侵，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有些若是显得迂腐，便不看了，你自己挑着合适的来就成，皆是前人脚踏实地验证过的，应当不会有大差错。”
“不……要。”出乎意料的，这只雌虫开口说话了。
虽然眼神还是呆滞的，但身体微微后倾，避开了梁瀛递过来的纸，呈现抗拒的姿态。
梁瀛冷下脸来，仿佛在训虫崽：“忘记我在精神海同你说的话了？”
头上的触角耷拉着，基兰不情不愿地伸手接了那些纸，单落在手上，也不低头，只看着梁瀛：“一……起。”
梁瀛对他说，他要弥补错误，也与他说，会与他一同。基兰伸手抓住了梁瀛的手指，定定地看着他，这会说的话更顺畅了些：“……一起。”
梁瀛沉默地与他僵持了一会，只是叹息了一声：“基兰。”
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这一声呼唤，就让他溃不成军，主动放开了手。
分明是一样的虫，一样的桃花眸，一样的藏起委屈的神态，一样会先主动向他妥协的习惯。梁瀛看了他许久，他不明白这个世界是不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分支，又或者是一个幻境，一场梦，但总归眼前的，都是他的那只虫。
“基兰，有的时候……同一个虫有可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会带来不同的结果，甚至不同的虫生……”梁瀛语气发涩，他不知道要怎么让眼前的雌虫理解或接受这件事，他也同样心如刀割，“但你要知道，在其中一个选择中，我们有着幸福的结局，这也是我能来到你身边的原因。”
基兰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神终于清明，不再带着任何伪装。粉眸专注，良久才带着沙哑的声音开口，手指轻撩过他耳边的发：“他……对你好么？”
没有问梁瀛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问他是否能留下来，亦没有让他做出选择，这只虫仿佛只关心这个问题——在另一个世界中，另一个他有没有继续犯错，有没有好好对他。
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梁瀛抓住了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厚重的感觉让他心中一酸：“很好。”
“那就好。”基兰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垂着眼睛，珍惜又妥帖地放好了梁瀛写的策略，随后争分夺秒一般地，久久地注视着他。
要将这脸上每一处都记下，留在往后每一个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梦中。
“不用再多写了，陛下……”基兰按住了他的笔，“我想陪着您。”
想看着您，也想您看着我，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秒。梁瀛预感到了什么，而眼前这只虫同样也预感到了。
“我们……去草原上晒晒太阳吧。”基兰抱着他，见梁瀛不抗拒，才小心地环上他的肩膀。
在装疯的时候他能不顾一切，现在被虫揭穿了，基兰又变回了梁瀛刚穿越过来所见那般。
他的精神海仍然是一片焦土，说是草原有些过分了，只有中心一带，勉强长出了那么一圈草来，刚好够并排躺下两虫，梁瀛沉默地看了一会，有些怀疑是这只虫花一个晚上憋出来的。
基兰躺下就占了大半位置，毫无羞耻心地朝着梁瀛挥挥手，颇有心机地露出敞开一半的领口和若有若无的胸线。领口要束到喉结处的陛下看得十分别扭，恨不能亲自上手扣到第一粒扣子。
但总归基兰是个火球，在原本世界中，这虫被他揭穿放开自我后，就没有好好穿衣服的时候。
梁瀛没犹豫多久，就贴进了这只虫怀里，基兰似乎知道他的陛下不想蹭到外面冷硬的裂土，两条长腿夹着梁瀛的腿，躺得很是闭塞。
这只雌虫却很享受，他闷闷笑着：“抱歉，陛下，只能这样了。”
梁瀛听不太习惯：“叫我雄主吧。”
眼前的基兰却愣住了，他沉默地看着梁瀛，半晌才说：“您真爱他……”
羡慕，嫉妒，甚至潜伏的，想杀死那只雌虫取而代之的期望，五味杂陈间，基兰努力不让这些暴露在表情上，但梁瀛似乎感知到了，抬起手指碰了碰他的脸：“没事，你与他并无分别。”
换言之，能爱上他的陛下，也能爱上你。
“雄主……”这只雌虫埋在他的肩颈唤了一声，听着梁瀛应了，仿佛上瘾一般，一声声黏腻又哀切，“雄主，雄主，雄主……”
他要在这里，把从前没有唤出来的，往后无虫可唤的一并唤出来，要把所有，全都唤给他的雄主听。
梁瀛听着这只雌虫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大概也明白时间不多，要和他躺在一起，沉浸在每一分每一秒当中。
“雄主，对不起。”基兰低声道。
梁瀛摇了摇头，他从未怪过基兰，从路西安第一次轮回的记忆就能看出来，当初虫皇的死，有几分是因为基兰，也有几分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服用抑制剂，一心求死。
到了那种地步，路西安基本走到了死局。
他明白，也希望自己死在这只虫窒息的爱中。
却没有想到这只虫会折磨自己至此。
“我从来……便爱你。”梁瀛抚摸着基兰的脸颊，在他的嘴唇边留下一个吻，“在其余事上，命运没有给我退路，而在爱你这件事上，是我没有给自己退路。”
基兰紧紧搂住梁瀛，像是要将他融入骨血之中：“我明白了……”他这样说，“我明白了，雄主。”
太阳照在他们身上，身下是泥土和青草的香味，远处的风吹来，送来些许凉意。
银发的雄虫在他的怀里，他年少时追逐的月亮，曾经出现在他的每一个噩梦与美梦之中。
他明白了，他明白他的雄主是多么爱他，所以如今没有噩梦了，只剩下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美梦，所以不用放不下心来，请走向幸福吧，这个被幸运选中的路西安，他爱着的路西安。
和那只同样被幸运选中的雌虫一道。
梁瀛的身体一点点消失，基兰久久弓着腰，仿佛他怀里仍有只虫在。
就如同他的雄主所说的那样，卸下了这些愧疚，才能继续前行。
在那之前，就让他沿着雄主为他留下的那条路走去，或许这样也能当做，他们此生在一起同行。
基兰元帅，光辉战神，他本就该如此，本就应该接过旗帜，消解罪恶，埋葬过去，然后一直向前，向前。
直到泅渡到洒满月光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