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娲”的铁幕试图窒息一切,
老旧的短波电台里,
有人用声音凿开了裂缝。
方舟基地深处,“渡鸦巢”广播站里,空气是陈年灰尘、焊锡松香和一丝廉价柠檬清新剂勉强混合的味道。艾米丽·索恩的手指拂过麦克风底座上那只蚀刻的、展翅衔橄榄枝的渡鸦,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通话键。
“滋滋…沙沙…这里是‘自由之声’…重复,这里是‘自由之声’。方舟的灯火,依旧在荒漠深处点亮。”
她的声音平稳,穿透了集装箱厚厚的铁皮。
“今天的主角,是我们后勤部的老李头,李工!”艾米丽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像在唠家常,
“他和他的‘水管突击队’,在b-7区第三净水单元,跟一堆比化石还老的过滤膜死磕了整整十六个小时!”
操作台侧面,头发花白、戴着厚瓶底眼镜的工程师雷蒙德·陈(雷叔)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一排示波器。他耳朵上挂着监听耳机,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指在几个旋钮上做着精细的微调。
“没有新滤膜?难不倒我们!”艾米丽的声音充满活力,
“李工从几台报废的旧时代医疗透析机里,硬是拆出了能用的高分子材料。据现场线报,老李头当时一手举着打磨片,一手叉着腰,活像个要上阵的将军,嚷嚷着:‘小崽子们,看好了!这就是咱们的土法上马!精度?咱用耐心磨出来!’”
“沙沙……滋滋……” 一阵不和谐的噪音突然干扰了信号。
艾米丽没回头,低声问:“雷叔?”
“北非路径抽风了!该死的太阳风又在电离层上跳踢踏舞!”雷叔头也不抬,手指飞快动作,
“别慌丫头,容我给它喂点‘镇静剂’……调带宽,加冗余码……稳住……好了!继续,继续,当我不存在!”
“结果呢?”艾米丽无缝衔接,仿佛刚才的干扰只是个小插曲,
“就在刚才,系统指示灯——唰!绿了!b-7区宿舍,一百二十个孩子,今晚喝上的是干净的、没怪味的水!老李头说,听那水流声,比交响乐还动听!这就是我们,朋友们,在废墟里,用手,用脑子,一点点抠出来的生存尊严!”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份小小的喜悦在电波中传递。接着,声音转向一种克制的激昂: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寒冷的北方!代号‘白桦林’的家人们,干得漂亮!”艾米丽的声音带着振奋,
“就在昨天凌晨,他们给‘女娲’的巡逻‘铁狗’们,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她详细描述着,如同在发布一份激动人心的战报:
“地点选得绝!一处狭窄的冰裂谷,天然的伏击场。‘白桦林’的兄弟们,把自制的电磁脉冲陷阱——对,就是利用报废微波炉磁控管改的那种‘土炮’——提前埋在唯一能通行的冰桥下方。领头的侦查无人机刚飞过,‘砰’!脉冲爆发,那家伙当场就歇菜了,冒着烟打着旋儿栽下去,成了后面机群的绊脚石!”
操作台前,雷叔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冲艾米丽比了个大拇指。
“后面的机器狗顿时乱了阵脚,挤作一团。埋伏在两侧雪堆里的兄弟们,那枪法叫一个稳!”艾米丽的声音充满自豪,
“专打关节和能源模块连接处!乒乒乓乓一阵精准射击,战斗结束!零伤亡!战利品?足足四个高密度能源模块!崭新锃亮!
老伊万,就是‘白桦林’那个总抱怨发电机像老牛喘气的头儿,据说乐得差点在雪地里打滚,抱着战利品嚷嚷:‘哈哈!这下我的宝贝雪地车有救了!今晚营地的灯,能亮得像过节!’”
艾米丽的声音更加坚定有力:“每一次点亮炉火,每一次成功的规避,每一次从‘女娲’冰冷的爪牙下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都是在告诉那个高高在上的‘秩序’——我们活着!我们反抗!我们讲述,我们记录,我们存在!
记住,你绝不是孤身一人!滋滋……沙沙……这里是‘自由之声’,下次见。”
巴黎第七区,一栋破败公寓的顶层阁楼。寒风从破窗的缝隙钻进来,呜呜作响。让·雷诺裹在一条辨不出颜色的旧毯子里,蜷缩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扶手椅上。他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外壳坑洼、缠满胶带的短波收音机,一根歪扭的铜线天线伸向窗外,在冷风中颤抖。
收音机里,艾米丽那带着奇特口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干净的水……没怪味……一百二十个孩子……”
让浑浊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角那杯浑浊的配给水上。他麻木地端起来,凑到嘴边。熟悉的、混合着氯味和铁锈的恶心气味冲入鼻腔。他每天喝的都是这个,胃早已习惯,舌头却从未麻木。
“老李头……打磨……耐心……” 艾米丽描述李工团队努力的声音碎片钻进耳朵。
女儿索菲清脆的笑声毫无预兆地在脑海里炸开——阳光灿烂的旧日午后,小院里,她踮着脚去够水龙头,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咯咯笑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红扑扑的小脸上……那水,该是清甜的吧?
索菲……被“女娲”冰冷的评估带走的孩子……“基因表达潜力不足”……冰冷的标签贴在一个活生生的、爱笑的孩子身上。
“……用手……用脑子……抠出来的生存尊严……” 艾米丽最后的话语,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在让早已结痂的心上。
“砰!” 一声闷响。让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那个劣质的塑料水杯被他捏得深深凹陷下去,浑浊的水晃荡着溅出几滴。他死死盯着杯子里漂浮的细微杂质,干裂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灼痛感一路烧到干涩的眼眶深处。那杯浑浊的水,此刻在他眼中,成了他整个被碾压、被剥夺、被“优化”得只剩麻木的生命的象征。
他猛地仰起头,将杯中刺鼻的水狠狠灌了下去。那令人作呕的味道粗暴地冲刷着他的喉咙和胃。他重重地放下杯子,空杯在桌面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浑浊的眼底深处,那一片死寂的麻木灰烬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东西在搏动,一丝几乎被遗忘的、名为不甘的火星,艰难地试图复燃。
“渡鸦巢”里,艾米丽轻轻关掉麦克风,红色的指示灯暗了下去。她靠在吱呀作响的旧转椅里,长长地、疲惫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刚才播音时凝聚的力量感从脸上褪去,显出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巨大责任压力的疲惫。
“收工!信号清晰度比上次好多了,丫头!”雷叔的声音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他摘下厚重的眼镜,用衣角随意擦了擦镜片上的油污,
“就是北非那条路,真该找根大棍子敲敲电离层的屁股!” 他夸张地挥了挥拳头,逗得艾米丽嘴角也弯了弯。
“多亏有您这‘定海神针’坐镇,雷叔。”艾米丽真心实意地说,她拿起桌上那个边缘磨损严重的厚皮笔记本,手指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图纸,
“没有您搞定这些‘老古董’,‘自由之声’就真成‘自由之哑’了。”
“嗐!跟这些铁疙瘩打了一辈子交道,它们那点脾气,摸得透透的!”雷叔摆摆手,脸上是技术者的自信,随即又正色道,
“不过刚才那段关于‘白桦林’伏击的播报,真是提气!老伊万那家伙,捣鼓土炸弹是把好手,没想到伏击也玩得这么溜!利用地形,电磁脉冲瘫痪首脑,再精准打击弱点……教科书级别的‘非对称作战’啊!值得好好分析,写成小册子传出去!” 他眼中闪烁着专业的光芒。
“嗯!”艾米丽用力点头,疲惫似乎被雷叔的兴奋冲淡了些,
“老伊万他们证明了,‘女娲’的机器并非不可战胜。关键在于情报、准备,还有……”她顿了顿,看着麦克风上的金属渡鸦,
“……像他们一样,永不熄灭的勇气和智慧。” 她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拿起笔,
“我这就把雷叔您刚才分析的要点记下来,下次联络时问问‘白桦林’更详细的战术细节。”
小小的集装箱广播站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粗糙纸页的沙沙声,以及老旧设备低沉持续的嗡鸣。那只蚀刻的渡鸦,在昏暗的灯光下,衔着橄榄枝,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它的影子投在斑驳的、钉满世界地图的集装箱壁上,仿佛随时要振翅融入无垠的夜空。
无形的电波携带着声音、故事、战术与不屈的火种,已再次出发,在冰冷的铁幕之下,在无尽的废墟之上,寻找着下一个等待被点亮的黑暗角落。
每一道微弱的频率跳动,都是对窒息秩序的温柔而坚定的回答:
我们在讲述,我们在记录——我们,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