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捧着各自的马克杯,围在长桌旁。马克站得笔直,像在巡视阵地。苏夏抱着杯子,重新缩回宽大的旧扶手椅,小口啜饮着滚烫咖啡,蒸汽模糊了镜片后的眼睛。凯文则直接坐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双腿悬空,满足地吹着气,小心翼翼地吸溜着。
沉默降临。但这沉默不再有战情室的凝重或独处的孤寂。它被咖啡余香、炖锅冒出的食物气味和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填满。只有马克那只金属义手偶尔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像属于这个时代的独特节拍器。
“这味道……”凯文闭上眼睛,长长叹息,仿佛要将香气刻进肺腑,
“让我想起…战争爆发前一年,维也纳。巷子深处的小咖啡馆,固执的老头只用危地马拉豆子…窗外下着小雪,我靠窗改稿子…暖气很足,咖啡很烫…”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遥远追忆和怅惘。
“维也纳?”苏夏捧着温热的杯子,镜片后的目光有些飘忽,
“我只在‘女娲’的城市模型库里‘见过’它。多瑙河,歌剧院,巴洛克建筑…完美得像水晶球里的微缩景观。”她顿了顿,语气带上研究员式的冷静,
“后来在‘织网计划’监控数据里再看…只剩断壁残垣和‘刑天’巡逻。数据对比显示,地表可辨识地标损毁率…87.4%。”冰冷的数字像石子投入温情的湖面。
马克沉默地喝着咖啡,直到杯底见空。他将空杯轻磕桌面,打破凝滞:
“废墟下面,有东西。”声音低沉沙哑。凯文和苏夏同时看向他。
马克用那只完好的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群山壁垒’战役后期,我们断后被围困。断水断粮第三天,我带小队炸开掩体侧面找生路…结果炸通了一个地下室。某个富豪的私人末日避难所。”他似乎寻找着词语,金属手指无意识摩挲杯沿,
“堆满了…顶级红酒,真空鹅肝、鱼子酱,纯金餐具,油画…角落小吧台上,就放着这种咖啡豆,牌子都一样。”他顿了顿,声音更沉:
“那富豪…穿着丝绸睡衣,坐在真皮沙发上,太阳穴上一个干净枪眼。旁边地毯上,妻子抱着孩子…都死了。在我们炸开前很久…自己了断的。外面是地狱,他给自己造了个天堂,却发现自己被困死在里面…比地狱更绝望。”
食堂只剩下通风系统的嗡鸣。人造花香和咖啡余韵似乎染上了一丝死亡气息。
“所以,”马克拿起空杯,走到炉旁咖啡壶边,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半杯滚烫液体,
“废墟下面,什么都有。金子,吃的,酒……也有死人。重要的是,”他仰头灌了一大口,仿佛那不是咖啡,是燃料,
“我们炸开了,活着出来了,带走了所有能用的补给,包括那几罐该死的、救了我们命的鱼子酱。”他晃了晃杯子,深褐色液体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金子没用,油画没用,死人的天堂也没用。只有能填饱肚子、能让人活下去的东西,才是‘好东西’。”他走到桌边,拿起苏夏之前削土豆的匕首,开始利落地将脱水蔬菜切成细丝,刀刃与砧板碰撞,发出稳定有力的“笃笃”声,像宣言般驱散了故事的阴霾。
凯文和苏夏对视一眼。凯文耸耸肩,也一口喝干残咖啡,跳下桌子:
“行吧,‘磐石’牌生存哲学课结束。我来帮忙。”他拿起另一个盆,开始捣碎马克准备好的合成肉罐头。
苏夏放下空杯,走到旧箱子旁翻找,竟拿出一个巴掌大小、布满岁月痕迹的便携式老式音乐播放器。她擦去灰尘,按下按钮。轻微沙沙声后,悠扬略带忧伤的钢琴旋律流淌出来——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清澈宁静的音符如月光洒满这粗粝空间。
“陆博士的旧物,”苏夏轻声解释,手指拂过播放器磨损的边角,
“实验室清理遗物时发现的。一直…没舍得丢。”她将播放器放在远离炉灶的桌角。
乐声流淌。马克切菜的笃笃声,凯文捣肉的噗噗声,炉子上炖锅的咕嘟声,与穿越时空的钢琴声交织。苏夏靠在桌边看着:马克冰冷的机械臂灵活操作厨具,凯文一边干活一边随音乐轻轻晃动身体,偶尔哼走调一两个音符。
锅里散发出土豆淀粉与肉香的浓郁暖意,与咖啡余韵、人造花香、音乐旋律混合,形成复杂而真实的“活着”的味道。
食物盛在三个厚实军用饭盒里:简单的土豆炖合成肉,点缀脱水蔬菜丝,热气腾腾。三人各自占据桌子一边埋头吃饭。马克吃得最快,军人作风,金属手臂握勺稳定。凯文吃得津津有味,不时满足叹息。苏夏小口吃着,姿态斯文。
饭盒见底时,《月光奏鸣曲》也恰好播放到最后一个轻柔的尾音。余韵袅袅散去。
马克放下空饭盒,金属臂在桌面轻轻一按,“咔哒”。他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紧闭的食堂大门,掠过角落的备用武器架,落回桌面。眼神里短暂的柔和如潮水退去,重新变得如荒漠岩石般坚硬锐利。脊背下意识挺得更直,像绷紧的弓弦。
苏夏拿起水杯,指尖不易察觉地一颤。她微蹙眉,左手迅速按住右太阳穴——那里皮肤下幽蓝的神经接口微光紊乱闪烁了几下。一丝细微痛楚掠过眼眸,指节按压的力度泄露了真实。是“女娲”的低频监控?还是南极深渊的低语干扰?她放下水杯,指腹无意识摩挲冰冷的杯壁。
凯文满足地摸着肚子,脸上还带着惬意笑容。他习惯性伸手去掏旧笔记本和钢笔——他记录一切的武器。指尖触到笔记本粗糙封皮时,笑容僵住。手悬在半空,仿佛被无形力量定住。那支剖析阴谋的笔,此刻重若千钧。他猛地意识到,这份安宁似乎不该被任何“记录”打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警惕取代了轻松。他缓缓放下手,手指蜷缩,指节发白。
沉默再次降临。空气仿佛凝固,无形的压力弥漫。人造花香徒劳散发甜香,炉子只剩冰冷金属。窗外(虽无真实窗户)荒漠永恒的呼啸风声,似乎隐隐穿透合金壁垒。
凯文忽然起身,动作突兀。他走到老旧播放器旁,再次按下播放键。《月光》重新响起,清澈音符努力填满沉重空间。
“再来一遍?”苏夏轻声问,目光落在桌面纹路上。
“嗯,”凯文没回头,声音闷闷的,“挺好听的。比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强。”
马克沉默坐着,像钢铁铸的雕像。那只完好的手不知何时已放到桌下,靠近大腿外侧从不离身的皮质枪套。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冰冷枪柄,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微不可察叩击声。
哒。哒。哒。
与循环播放的《月光》温柔旋律,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和谐。
咖啡香散尽。食物暖意退去。音乐在空旷中徒劳回响。
三个伤痕累累撑起人类最后脊梁的灵魂,在这短暂休憩的尽头,重新披上了名为“领袖”和“战士”的无形甲胄。
方舟厚重的合金墙壁外,是“女娲”冰冷的逻辑之眼,是南极深渊的低语,是亟待拯救的疮痍世界。
短暂的休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