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架床如同刑具,林墨枯槁的身体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酸痛。地底深处那缕一闪而逝的同源恶息,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意志火种周围萦绕不散,带来一种冰冷的、挥之不去的粘腻感。
孤灯昏暗,煤灰与霉味交织的空气令人窒息。窗外,都市的喧嚣被厚重的墙壁和污浊的玻璃隔绝,只剩下锅炉房沉闷的嗡鸣,如同这庞大校园冷漠的心跳。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脚下这片看似光鲜的土地深处可能埋藏的东西。眉心那点温润的意志火种在黑暗中持续流转,如同自我砥磨的玉璧,将纷乱的杂念和那丝侵入的阴冷一点点净化、排开。守护核心印记深处,那缕沉寂的力量藤蔓,在意志火种的辉映下,似乎也汲取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精神层面的坚韧养分,不再仅仅是蛰伏,而是如同冬眠的种子,在冻土下积蓄着破土的力量。
天光微熹时,林墨才在极度的疲惫中勉强合眼片刻。
刺耳尖锐的起床铃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也如同钢针般扎进林墨昏沉的意识。他猛地睁开眼,窗外依旧灰蒙蒙一片,锅炉房的嗡鸣声中夹杂了学生们逐渐喧闹起来的声响。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像是生了锈,僵硬酸痛。
他撑着冰冷的铁架床坐起身,动作迟缓如同耄耋老人。简单的洗漱,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拍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但相对整洁的旧衬衫,将秦雨薇手绘的“守夜图”仔细贴身收好,拿起那本翻毛了边的字典,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斗室,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走廊里,学生们奔跑嬉闹,青春洋溢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匆忙和压力。蓝白校服的身影如同潮水,涌向食堂或教学楼的方向。林墨枯槁的身影、洗得发白的旧衣,在这片鲜亮与活力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个来自异时空的幽灵。偶尔有好奇或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又带着一丝漠然移开。
教导处的门敞开着,里面是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打印机嗡鸣和工作人员快速的交谈声,空气中弥漫着文件纸张和速溶咖啡的味道。
陈国栋早已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着几份文件。他今天换了一身深灰色西装,头发依旧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常。看到林墨出现在门口,他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但那笑容如同精心描摹的面具。
“林老师!来来来,快请进!昨晚休息得还好吧?”陈国栋站起身,绕过桌子,作势要扶林墨。
林墨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平静:“尚可,陈主任。”
陈国栋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笑容不变:“那就好!那就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来,这是你的工作证,收好。”他将一个崭新的蓝色工作证推到林墨面前,照片是他在县里办手续时拍的,照片上的他,眼神平静,但脸色已显枯槁。
“你的课表,”陈国栋又递过一张打印纸,笑容愈发“和煦”,“考虑到林老师你的身体情况,还有刚从乡村调来的适应期,学校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给你安排一个……嗯,相对轻松、压力较小的班级,让你先熟悉熟悉星海的教学节奏。”
他指着课表上唯一的一行字:“高三(七)班,语文课。每周五节。时间都给你排得比较宽松,下午居多。”
高三(七)班?
林墨的目光扫过那张课表,停留在那个班级编号上。陈国栋笑容下的深意,他心知肚明。在星海中学这种等级森严的地方,班级编号往往代表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序列。高三(七)班……恐怕不是什么“轻松”的班级。
“哦,对了,”陈国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笑容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七班呢……情况稍微特殊一点。学生嘛,都比较有个性,基础也……参差不齐。不过林老师你可是县里来的教改先锋,经验丰富,对付这些‘小问题’肯定不在话下!我相信你一定能让他们‘脱胎换骨’!” 他特意加重了“脱胎换骨”四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期待。
“另外,”陈国栋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重重地放在林墨面前,发出“啪”的一声闷响,“这是七班学生的详细档案,还有他们历次月考的成绩分析,林老师你好好看看,知己知彼嘛!下午第一节就是你的课,就在西区旧教学楼三楼,最东头那间。地方有点偏,不过……胜在安静!绝对没人打扰!”
林墨拿起那个沉重的文件夹,封面印着“高三(七)班”的字样。他没有翻开,只是平静地看向陈国栋:“谢谢陈主任安排。”
陈国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如同看到了猎物走入陷阱的猎人:“客气什么!以后就是同事了!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那……我就不耽误林老师备课了?” 他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林墨拿着工作证、课表和那份沉重的档案,转身,一步一步,缓慢却稳定地离开了教导处。身后,陈国栋那热情得近乎虚伪的声音被关在了门内。
西区旧教学楼,如同被繁华校园遗忘的角落。墙皮剥落得更加严重,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与主教学楼的窗明几净、设施先进相比,这里显得破败而压抑。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林墨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更添几分孤寂。
三楼,最东头。教室门上挂着一个歪斜的、写着“高三(七)班”的牌子,漆面斑驳。
林墨站在紧闭的教室门前。隔着厚重的木门,里面并非寂静,而是隐隐传来一种压抑的、混乱的声响——桌椅被拖动的刺耳摩擦、压低却充满戾气的争吵、肆无忌惮的哄笑、某种电子游戏音效的尖锐背景音……混合成一片无序的噪音。
他体内的意志火种,在这片混乱的噪音刺激下,微微加快了流转的速度,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如同磁石般的稳定力场,将试图侵入他心神的躁动一点点排开。守护印记深处,那缕力量藤蔓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战场”的气息,极其微弱地绷紧了一丝。
林墨没有立刻推门。他枯槁的手放在冰冷的门把手上,缓缓吸了一口气,吸入肺腑的依旧是污浊的空气,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吱呀——”
他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开的瞬间,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一股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味、食物残渣味和某种青春期躁动荷尔蒙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
教室内光线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盏日光灯管有气无力地亮着,投下惨白的光。桌椅东倒西歪,如同被风暴席卷过。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门口,目光各异——有毫不掩饰的挑衅、有冷漠的打量、有好奇的窥探、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带着深深厌倦的漠然。
教室后方,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穿着松松垮垮校服的男生围在一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们兴奋而扭曲的脸,激烈的游戏音效正是从那里传来。旁边,两个女生正旁若无人地对着小镜子补妆,发出咯咯的笑声。前排,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瘦弱男生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身体微微发抖。角落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一脚踩在椅子上,正对着另一个畏缩的男生唾沫横飞地骂着什么,脏字如同连珠炮般喷出。
讲台上,更是触目惊心!
厚厚的粉笔灰覆盖了半张桌面,上面被人用红色的记号笔涂满了各种不堪入目的侮辱性涂鸦和脏话!一个被踩得稀烂、沾满污渍的粉笔盒歪倒在一边。而在讲台正中央,如同某种示威的“祭品”,赫然放着一个……
用过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篓!
里面的废纸、果皮、饮料瓶甚至疑似呕吐物的秽物满溢出来,流淌到讲台桌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整个教室,混乱、污秽、充满赤裸裸的恶意和挑衅!这哪里是教室,分明是一个被刻意放纵、用来“处理”麻烦人物和垃圾的……垃圾场!
死寂。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几个后排的男生笑得前仰后合,用力拍着桌子。那两个补妆的女生也掩着嘴,发出夸张的嗤笑声。踩在椅子上的高大男生停止了辱骂,抱着胳膊,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看好戏的表情,目光如同刀子般刺向门口那个枯槁的身影。
“哟!新来的‘病秧子’老师?”
“啧啧啧,这身板,风一吹就倒了吧?能拿得动粉笔吗?”
“喂!老头!看见没?你的‘宝座’和‘见面礼’!够不够‘惊喜’啊?哈哈哈!”
“滚回你的山沟沟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污言秽语如同冰雹般砸来,恶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林墨站在门口,枯槁的身体在哄笑声和恶臭中显得更加单薄。他深潭般的眼眸平静地扫过整个狼藉的教室,扫过那一张张充满恶意或麻木的脸,最后,目光落在了讲台中央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篓上。
没有愤怒,没有退缩,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的目光,平静得如同暴风眼中心。
在无数道充满恶意的目光注视下,林墨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踏入了这片为他精心准备的“垃圾场”。他枯瘦的皮鞋踩在布满灰尘和污渍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他径直走向讲台,对那满桌的污秽涂鸦和流淌的秽物视若无睹。
在全班学生或嘲弄、或惊愕、或麻木的注视下,林墨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抓住了那个肮脏恶臭的垃圾篓边缘!
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枯槁的新老师。
林墨面无表情,手臂上干瘦的肌肉绷紧,将那沉甸甸、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篓,稳稳地、一点一点地,从流淌的秽物中提了起来!
他提着那个肮脏的垃圾篓,如同提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转过身,面向全班。
深潭般的眼眸缓缓抬起,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每一张脸。那目光里,没有斥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平静和……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嘶哑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在死寂的教室里清晰地响起,压过了残留的游戏音效: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该待的地方。”
他提着篓子,一步一步,走向教室后方那个空着的、同样沾满污渍的角落垃圾桶。每一步都踏在死寂的空气里,踏在每一个学生骤然加速的心跳上。
他将那个恶臭的垃圾篓,“哐当”一声,稳稳地、一丝不苟地,放进了属于它的垃圾桶里。
然后,他转过身,再次面对全班。枯槁的身影站在污秽的教室中央,背脊挺得笔直。他抬手,用那枯瘦、还沾着污迹的手指,轻轻拂去讲台上最显眼处的一片果皮。
“现在,”他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开始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