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正烈,校场上尘土飞扬。朱棣跟着朱植、常孤雏登上点将台,往下一瞧,顿时收了脸上的笑意,眼底掠过一丝惊色。
只见校场之上,辽东军列成方阵,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
步兵方阵里,枪矛如林,兵士们迈步时脚步齐整,踏得地面咚咚作响,竟似一个人在动;骑兵则分作数队,往来穿插,马蹄扬起的烟尘连成一片,队列却丝毫不乱,时而化作雁形,时而拧成铁索,进退转圜间,竟无半分滞涩。
“好个阵法!”朱棣暗自心惊。
他久在军中,见过的精锐不算少,却从未见过这般严整的队伍。
单看那步兵换阵时,前队变后队,不过一呼一吸间便已完成,足见平日操练有多扎实。
再看兵器甲胄,更是让他心头一沉。
辽东兵的甲胄泛着冷光,显然是新锻的精铁所制,比北平军的旧甲轻便不少;手中长枪更长更锐,枪头闪着幽蓝,似是淬过铁汁;更惊人的是阵后那几排火器,黑黝黝的炮口对着前方,炮身比北平的佛郎机短粗,看着便更具威力。
“那是新造的虎蹲炮,”常孤雏在旁淡淡开口,似是无意,“射程虽不远,却能在百步内炸开,对付骑兵最是管用。”
朱棣喉结动了动,没接话。
他瞧着骑兵冲阵,骑士们在马上俯身、挥刀、格挡,动作如行云流水,显然是千锤百炼的本事。
这般配合,莫说以一当十,便是以一敌五,怕也不在话下。
朱植看他神色,笑道:“四哥觉得如何?这些弟兄每日操练,倒也有些模样了。”
朱棣强笑道:“辽东军果然名不虚传,老十好本事。”
心里却翻江倒海——若真动起手来,便是自己带三倍兵力,怕也讨不到好。
这般精锐,配上精良器械,简直是铜墙铁壁。
正思忖间,校场上传来一阵呐喊,步兵方阵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骑兵如利箭般穿阵而出,随即又迅速合拢,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朱棣看得眼皮直跳,知道这是攻守一体的战法,进可攻,退可守,寻常队伍根本挡不住。
一场操练看完,朱棣额角竟渗了些汗。
他原以为北平军已是劲旅,今日见了辽东军,才知天外有天。
常孤雏这等将才,配上朱植的财力,再加上这等强军,若真成了对手,怕是要头疼万分。
走下点将台时,朱棣脚步有些沉。
他望着校场上仍在操练的兵士,忽然明白,朱植让他来看这场兵演,哪里是炫耀,分明是亮出了底牌——想动辽东,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校场操练一毕,朱植便在中军大帐摆了宴席。
帐内灯火通明,案上摆着些牛羊肉与烈酒,尽是军中常见的吃食。
朱植与常孤雏左右相陪,席间不住劝酒,话里话外却总绕着辽东军的操练说。
“四哥你瞧,方才那队骑兵,皆是跟着我从应天来的旧部,如今在辽东待了几年,骑术倒是精进不少。”朱植端着酒碗笑道。
常孤雏在旁接话:“辽地多马,弟兄们日日与马为伴,再加上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身手自然差不了。便是那虎蹲炮,工匠们琢磨了半年才造出模样,试了十几次,才敢用到阵上。”
朱棣嘴上应和着,心里却如揣了块烙铁,坐立难安。
他看着帐外往来巡逻的兵士,甲胄摩擦声清晰可闻,又想起校场上那些精良的火器,只觉得这酒喝着比药还苦。
席间每一声笑谈,听在他耳里都像是敲打,提醒着辽东军的厉害。
有个偏将借着酒劲,拍着胸脯道:“燕王若不信,改日末将带一队弟兄,给您演演奔袭捕鱼儿海的法子,保管一日一夜奔出三百里,让鞑靼蛮子连影子都摸不着!”
朱棣勉强笑了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液呛得他喉咙发紧。
他知道,这些话听着是炫耀,实则是警告。
朱植与常孤雏明着是待客,暗地里却在给他施压。
这宴席漫长得像过了一个秋冬。
好不容易等到朱植说“天色晚了”,朱棣如蒙大赦,忙起身告辞:“今日叨扰老十与常将军,本王这便回北平了。”
朱植假意挽留:“四哥不再住几日?”
“府中还有要事,改日再聚。”朱棣说着,几乎是快步出了大帐,招呼亲卫备马。
亲卫们见他神色急迫,不敢耽搁,迅速牵来马匹。
朱棣翻身上马,连缰绳都没勒稳,便喝令“走”。
二十余骑踏着夜色出了广宁城门,一路疾驰,马蹄声在旷野里格外急促。
直到跑出数十里,身后广宁的灯火成了远处一点微光,朱棣才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长长吁了口气。
夜风带着寒意吹在他脸上,却驱不散心头的惊悸。
一路晓行夜宿,不敢停歇,待回到北平燕王府,已是三日后的午后。
朱棣进了书房,反手便将房门关上,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脱力。
广宁那席宴,校场上的兵甲寒光,如在眼前,让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夜漏三刻,燕王府书房仍亮着灯。朱棣猛地推开房门,对守夜的亲卫道:“去请道衍和尚!”
不多时,姚广孝披着僧袍进来,见朱棣面色惨白,双目赤红,便知不妙。“王爷这是……”
“道衍你可知,”朱棣一把抓住他手腕,声音发颤,“那辽东军的厉害,远超想象!甲胄精良,火器锐利,兵士配合如臂使指,便是我三倍兵力,怕也讨不到好!常孤雏那厮,简直是头猛虎!”
他将广宁见闻一五一十说来,末了重重一拍案,“这般光景,如何是好?”
姚广孝听完,反倒镇定下来,按住他肩头道:“王爷莫慌。强的对付不了,便来软的。常孤雏是辽东军的魂魄,没了他,纵有精兵利器,朱植一个王爷,未必能玩转。”
朱棣抬眼:“你有法子?”
“朝中自有燕王的人。”姚广孝压低声音,“可让他们散布流言,说常孤雏在辽东拥兵自重,与辽王结党,恐有不臣之心。皇上本就多疑,尤其忌惮边将掌兵,听闻这些话,未必不动心思。”
他顿了顿,又道:“再打点些言官,让他们递几本弹章,说辽东军操练过甚,劳民伤财,不如将常孤雏调回京城,另派将领接替。只要把他调离辽东,那支强军便成了没牙的老虎,朱植独木难支,不足为惧。”
朱棣眉头渐舒:“此计可行?皇上会不会起疑?”
“疑是自然会疑,”姚广孝道,“但皇上更怕边将坐大。咱们只说流言,不拿实据,让他自己生疑。再说,常孤雏本是常遇春之后,功高震主,本就容易遭忌,稍加推波助澜,事情便成了大半。”
朱棣站起身,在帐内踱了两圈,眼神渐渐定了:“好!便依你计。明日我便让人打点,务必把这流言散布出去。常孤雏若离了辽东,看朱植还能如何!”
姚广孝捻着念珠:“此事需做得隐秘,莫要留下痕迹。待常孤雏一动,咱们再做下一步打算。”
窗外月色如霜,照进书房,映着两人脸上的算计。
一场不见刀枪的较量,已在这夜色中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