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府,行在后衙。
牛皋的呼吸虽然粗重,却已平稳了许多。洛九针每日施针用药,辅以特制的药浴,肩胛处那顽固的幽蓝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是左臂依旧萎缩无力,裹着厚厚的药布。他偶尔能睁开眼,眼神浑浊,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杀…杀…”,随即又陷入昏睡。洛九针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平静地嘱咐:“寒毒拔除,心神亦受重创,非药石可速愈,需静养,忌惊扰。”
岳飞在严格静养下,气色也恢复了几分。虽然军医严令禁止他劳心军务,但这位荆湖宣抚使又岂能真正放下?他半倚在榻上,听着张宪详细汇报荆湖整军、沿江布防的进展,以及王彦在鄂州操练新军的铁血手段。当听到那面“岳”字帅旗在鄂州校场猎猎作响,将士山呼“复我河山”时,他那双沉静的虎目中,终于燃起了久违的、如同熔岩般炽热的战意。
“好!王彦、张宪,做得很好!” 岳飞的声音虽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汰弱留强,正本清源!荆湖防线,乃我大宋命脉,不容有失!待某伤愈,必亲临鄂州,与将士同袍!”
“岳帅安心养伤,末将等定不负所托!” 张宪声音铿锵,眼中满是敬服。
李纲在一旁看着岳飞眼中重燃的火焰,心中稍安。他转向韩世忠:“良臣,檄文发出后,各路反应如何?”
韩世忠脸上带着一丝振奋:“回李相,檄文所至,群情激愤!西夏阴谋昭然天下,宗帅忠烈感召人心!荆湖、两淮、川陕诸路,皆有义民踊跃投军,各地府库粮秣也多有响应!尤其川陕吴玠兄弟处,传信言已加紧布防,严防西夏趁秦岭之乱从秦陇方向渗透!”
“好!人心可用!” 李纲捻须颔首,但眉宇间忧色未减,“然则…临安方面呢?赵构…可有动静?”
韩世忠神色一凝:“赵构已移驾临安,在汪伯彦、黄潜善等奸佞簇拥下,另立小朝廷,自称监国!他们亦发檄文,反诬我等矫诏自立,挟持皇子(指赵旉),勾结金虏,祸乱朝纲!更…更颠倒黑白,言宗帅之死乃…乃我等为夺兵权所为!”
“无耻之尤!” 岳飞闻言,怒极攻心,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红晕。
“鹏举息怒!” 李纲急忙劝阻,眼中亦是寒光凛冽,“赵构此举,不过困兽犹斗,欲混淆视听!其檄文空洞无物,远不及我手中西夏密信与秦岭捷报之铁证如山!江南士民,自有公论!且其麾下军心,经张俊水师之败,早已动摇!不足为虑!”
李纲的分析冷静而精准。赵构的政治根基,随着张俊水师的覆灭和内部哗变,以及西夏阴谋的揭露,已然崩塌大半。其檄文虽恶毒,却缺乏实质性力量支撑。但李纲深知,真正的威胁,从来不在南方内耗。
他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汴梁位置,然后缓缓向西,划过整个北方大地。
“内忧暂缓,外患方炽!金虏主力虽被宗帅阻于黄河,然其东西两路大军,如虎狼环伺!西夏于秦岭受挫,其国相嵬名安惠岂肯善罢甘休?必遣更强力量,或与金虏勾结,卷土重来!我大宋喘息之机,稍纵即逝!” 李纲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压力,“鹏举,良臣,当务之急,是趁此良机,整军备武,稳固防线,更要…打通西北!唯有联结川陕,掌控秦陇,方能对西夏形成反制,断金虏一臂!秦岭潜龙打通‘玄蛇’密道,磁州宗颖死守待援,此乃天赐良机!”
岳飞的目光也投向舆图上那片广袤的西北之地,眼神锐利如刀:“李相所言极是!荆湖防线稳固后,末将愿亲提一军,走秦岭密道,北上磁州,与宗颖合兵,收复河洛,西联川陕!将金虏与西夏,拦腰斩断!”
“好!此正合吾意!” 李纲眼中精光大盛,“然鹏举伤势未愈,此事尚需时日绸缪。当务之急,是确保秦岭潜龙与磁州联络畅通,稳固这条生命线!同时,荆湖、两淮防线,必须固若金汤,为北上大军提供坚实后盾!”
秦岭,“潜龙台”。
肃杀之气比数日前淡了些,但空气中弥漫的铁血与秩序感却更加浓厚。赵桓端坐主位,脸色在火把映照下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疲惫已被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锐利所取代。
阶下,“铁鹫”恭敬地呈上厚厚的名册与清单:“主人,鹰巢…不,潜龙卫上下,已整肃完毕。现有可战精锐三百七十一人,皆已登记造册,打散重编。工匠、杂役、医者、密探等专才一百零五人。库藏兵甲、粮秣、金银、药材清单在此。各处密道、暗桩、陷阱分布图也已绘制完毕。” 他的汇报条理清晰,显然下了苦功。短短三日,能将这混乱之地初步梳理成型,足见其能力与用心。
赵桓接过名册清单,目光如电般扫过。数字冰冷,却代表着他在秦岭初步掌握的力量。他微微颔首:“做得不错。” 这简单的肯定,让铁鹫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丁七可有消息传回?” 赵桓问道。
“尚未。” 铁鹫摇头,“玄蛇密道艰险,且有西夏暗哨残余,丁七大人此行需万分谨慎,时日难定。”
赵桓沉默片刻。磁州危如累卵,时间就是宗颖和守城将士的生命。他不能被动等待。
“铁鹫。”
“属下在!”
“挑选二十名最精锐、最熟悉秦岭山势、且通晓西夏语或金人语的死士,由你亲自统领。” 赵桓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三日后,随我出发。”
铁鹫心头一震:“主人要去何处?”
“磁州。” 赵桓吐出两个字,眼中寒芒一闪,“走‘玄蛇’密道!接应宗颖!”
铁鹫倒吸一口凉气!走那条凶险万分的密道,深入金军重围的磁州?!这简直是九死一生!“主人!此去凶险异常!且…且潜龙台初定,主人万金之躯…”
“正因初定,更需雷霆之威,震慑内外!” 赵桓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磁州若失,宗颖殉国,则秦岭孤悬,西北门户洞开!西夏必与金虏合流,全力绞杀我等!唯有救出宗颖,将磁州残部化为我潜龙卫锋锐,方能以秦岭为基,搅动西北风云!此乃生死存亡之战,不容退缩!” 他站起身,虽然身形单薄,却散发出一种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决绝气势。“速去准备!三日后,夜半出发!”
“属下…遵命!” 铁鹫被赵桓的决心所慑,不再多言,重重抱拳领命。他知道,这位年轻的主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那渺茫的复国希望!
铁鹫退下后,赵桓看向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一旁的丁九:“丁九。”
“主人。”
“营中可有精通易容、口技之人?”
“有三人,原为影枭密探,手段尚可。”
“带他们来见我。另外,准备几套金军斥候的衣甲。” 赵桓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深入敌后,光靠武力硬闯是下策,需有奇谋。
建康府,洛九针暂居小院。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庭院。洛九针并未休息,而是在院中石桌上,借着月光,仔细研磨着几味药材。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天地间只有药杵与石臼的轻响。
突然,他研磨的动作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月黑风高,贵客临门,何不现身一叙?”
院墙角落的阴影一阵扭曲,一个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滑落在地。此人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腰间悬着一枚不起眼的、刻有奇异蛇纹的玉佩。他并未靠近,只是隔着数丈距离,对洛九针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古怪的礼节。
“奉国相之命,问洛先生安。” 黑衣人的声音沙哑低沉,用的是西夏语,“秦岭之败,紫鹞罹难,国相震怒。然,先生妙手,竟解‘冰魄’于南朝悍将之身…国相有惑,先生此举,意欲何为?”
洛九针依旧没有抬头,药杵不疾不徐地落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贫道行医济世,见奇毒而心喜,见伤患而施救,仅此而已。何须问意?”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
“先生妙手仁心,令人钦佩。” 黑衣人语气不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然,‘冰魄’乃国相秘制,解法更是绝密。先生出手,坏我西夏大计,岂是一句‘行医济世’可解?国相惜才,若先生愿移步兴庆府(西夏都城),共享富贵,此前种种,皆可揭过。否则…”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洛九针终于停下了手中的药杵。他缓缓抬头,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在月光下平静地看向黑衣人。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淡漠。
“告诉嵬名安惠,” 洛九针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贫道闲云野鹤,无意富贵。毒,我解了,只因我想解。他若有本事,便派人来取贫道这项上人头。至于坏了他的大计…” 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非贫道之能,实乃天意,与其咎由自取。”
黑衣人眼中厉芒一闪,手已按上腰间刀柄!一股冰冷的杀意弥漫开来!
洛九针却恍若未觉,重新拿起药杵,继续研磨他的药材。笃、笃、笃…单调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竟让那黑衣人凝聚的杀气为之一滞!
僵持片刻,黑衣人深深看了洛九针一眼,身形再次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夜风中飘散:
“先生好自为之。国相…必有厚报!”
小院重归寂静。洛九针停下动作,望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眼中那丝淡漠终于褪去,露出一抹深沉的忧虑。他低头看着石臼中那些混合着剧毒与生机的药粉,轻声自语:
“山雨欲来…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荆湖,鄂州城外,长江北岸。
夜色深沉,江风凛冽。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正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横渡长江!船上没有悬挂任何旗帜,但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船上士卒皆着深色皮甲,背负强弓劲弩,行动间透着剽悍与精干。船队中央,一艘高大的楼船上,一个魁梧的身影按刀而立,目光如炬,穿透黑暗,死死盯着南岸鄂州城头隐约的火光。正是金军东路元帅,完颜宗弼(兀术)麾下大将——韩常!
“将军,前方探子回报,鄂州守军戒备森严,岳家军旗号随处可见,江面亦有巡船!” 副将低声禀报。
韩常嘴角勾起一抹狞笑:“戒备森严?哼!岳飞重伤不起,牛皋中毒昏迷,李纲韩世忠远在建康!王彦、张宪不过乳臭小儿!传令!前锋营登岸后,直扑鄂州水寨!放火烧船!中军主力,随我强攻鄂州北门!务必在宋军反应过来之前,拿下鄂州,捣毁岳家军根基!让南朝小儿知道,没了岳飞,他们什么都不是!”
“遵命!” 副将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巨大的船影,如同噬人的巨兽,缓缓逼近沉睡中的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