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是一味良药,它能让人认清情感,尤其是迸发的情感。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不轻,却也不重。
巴尔试图去拨开那些犀利的拳头,但没有一次成功,那些拳头的每一击都饱含着少女的怨念。
挨她的揍,一如既往的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巴尔·卡奥斯!”艾琳声音嘹亮,拳风也凌冽,“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嘭嘭的破空声在耳边呼啸,拳头砸在巴尔的肩上,撞在他的胸前,却刻意避开了他的脸。
他的脸帅气,打花了就不好看了。
巴尔默默承受着艾琳的怒火,没有吭一声。
他至少明白,犯了错就要立正挨打。
不知道挨了多少拳,巴尔都痛的麻木了,艾琳的动作才缓下来。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力度越来越小,到最后软绵绵地好像是在轻捶胸口一般。
“艾琳……?”
“累了。”
“……”
艾琳往一旁翻身,仰天躺下了。
巴尔偷偷瞥过去,看见少女枕着草地仰看天空。他也看了眼天空,星辰拱卫着金月升上了夜幕。
明明刚才追过来时还是傍晚,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这个时间了。
她到底打了多久啊......
自己能撑下来也算是体育生了吧?
“抱歉。”巴尔不知该说什么,事到如今也就只有轻飘飘一句道歉。
艾琳没有理会,闭上眼似乎睡着了。
这是不原谅的意思吧?
“在这睡觉会感冒,回去吧。”
仍是没反应。
巴尔无奈,忍着浑身的疼痛挣扎着想起来,这时艾琳却说话了:
“老师说生气了就去发泄力气,这招很有效。”
巴尔停下动作。
老师?
她在奈恩的老师是所谓的人族剑圣吧。
“其实我没有很生气,只是你实在太得意忘形了一点,只是想借这机会痛扁你一顿而已。”
“......我不理解。”
艾琳没有进一步解释,依旧闭着眼。
“你会想奈恩吗?”她突然问。
“我对奈恩没有眷恋。”巴尔实话实说。
“是哦......我有时候会想起家乡的鸢尾花,我出征的那一年开的最好看。从我出师以来,历经大小一百三十六战,是为了给那些惨遭魔族杀害的人们一个交代。”
这讲的就是奈恩的旧事了。
巴尔不知她此时提这个有什么用意,沉默片刻后,坐了起来。
他看着闭着眼睛的艾琳,她的脸很干净,眉毛也很好看。
但勇者艾琳最为深邃的是那对酒红色的眼睛,那对眸子比一切外在都更动人心魄。
时冷、时热,喜怒悲欢牵动的情绪蕴藏在那双眼中,然而其中最为关键的情绪是坚定。
一往无前的坚定。
作为敌人,他是佩服艾琳的,她是真正的勇者。无论前敌是谁,她的剑不会畏惧,一心一意站在道义的高点,永不会对弱者的求助视若不见。
与之相反,巴尔却不是个称职的魔王。
可即使清楚认知其中差距,巴尔仍然不能对她的发言视若罔闻。
“勇者,你以为悲剧只会发生在人类身上吗?”巴尔的语气认真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人类也杀了我的母亲。”
艾琳眉头微微一颤,睁开眼对上了巴尔的眼睛。
像是陈年的红酒荡漾在她的眸子里。
果然是双漂亮的好眼睛。
“会觉得恨吗?”她这么问。
轻飘飘的一句话,问到巴尔心里,他沉默了一瞬间,仰头看天。
“我将仇恨,留在过去了。”
“过去......?”
“仇恨这种东西一点就着,就像你没关紧的煤气。”巴尔轻声道,“我想为自己而活,而不是陷在恨与恨的死循环里。这件事情没什么人知道,他们不问,我也懒得说。”
最初是有人知道的,关于自己的往事。
巴尔的眼底流转过一瞬的感伤。
奈恩是个不讲理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糟透了,离开那里是巴尔不会后悔的决定。
艾琳悄悄看了一眼他的表情,意识到那可能是发自真心的话语,因而心脏一揪。
仔细想想,她到底了解他的什么?
了解他的法术?了解他的战力?
了解怎么杀他?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让艾琳对一无所知深感不安。
她开始迫切想知道他的过往人生。
“值得庆幸的是,我刚出生几天就失去了双亲,对父母没有记忆,也就谈不上有多想报仇。幸而我也有点天赋,勉强会点魔法,在‘大空位’期间幸运地抢到了魔王的宝座——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说来可笑,我当上魔王,只是为了享世间最大的福,为了骄奢淫逸、酒池肉林。结果福是一点没享到,却成天要和你这个烦人的勇者斗法。”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离开奈恩这件事,我谋划了很久,具体来说大概是我成为魔王之后一个月就已经开始受不了了。这件事本来就没有打算扯上你,是你自己闯了进来。如果你真的思念奈恩思念到受不了......我也就只能向你道个歉而已。”
艾琳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也没有父母。”
巴尔第一次听说。
这么想来,他们认识这么久了,彼此却从未交谈过自己的过去。
所以他才会觉得两人的关系难以确定。
有这么别扭的朋友关系吗?
“我听说你是大公的女儿?”
“收养的,从我成为勇者候选以后,他们排队想认我当女儿。我和养父没见过几次面。”
“是哦。”
“嗯。”
话题到此,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艾琳才轻声道:“巴尔。”
“你说。”
“......果然我还是放弃厨艺吧?”
话题转变得太快,巴尔有些转不过来。
艾琳自顾自说下去:“把技能点花在战斗技能上,未来小队的作战也能更加轻松。”
这话说的巴尔简直想哭,这个二货勇者终于开窍。
只要顺势说下去,凭借艾琳较高的基础属性,想来未来前途无量,他这个队长也能轻松很多。
于是他说:“好啊,早该放弃了。”
艾琳气结,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笨魔王……这种时候就不能劝我两句,让我发现其实你也有亚撒西的一面?”
巴尔笑了:“你的人生,你自己选择。我是你爸吗?还得给你参谋参谋怎么填志愿。”
“……你真的很不会说话。”
“哈,我唯独不想被最毒舌的你说这种话。”
“嘁……如果我说我果然还是要追求厨艺之道呢?”
“我支持,但不理解。”
艾琳也笑了。
“你就是这点让人讨厌呀。”
巴尔慨然喟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学爱丽丝吟诗?”
“文盲......”他投去一个鄙视的眼神,“我是在问你——做饭这件事让你快乐吗?”
“非常快乐。”艾琳回答的很快,一丝犹豫都没有。
“那就去做吧。”巴尔悠悠道,“像我这样享乐至上的人,去劝慰别人朝实用主义看齐,本身就是件怪事。而作为勇者的你跑来向我问这种问题,也很有人设崩坏的嫌疑。”
“那是什么意思?”
巴尔用指骨敲了敲她的脑袋。
“......好疼!”艾琳抱着头,有些羞恼地瞪了一眼他,“做什么?”
“你还记得我当时说了你一句,就追着我从人类的地盘砍到魔王城的防御结界之前的事情吗?”
“记得,你说我是小萝莉,用这种拙劣的激将法想激怒我。”
那年勇者不过才15岁,确实也称得上萝莉。
“我没有激你......而且你明明就怒了。比起这个,我仍然记得你这家伙全身挂彩几百处,被四天王包围也强行突破,要追我到天涯海角的那股子劲。”
“四天王放了水,他们也想你死。”
巴尔:“......”
“总之——我认识的勇者,是个一往无前的家伙。她偶尔神经大条,但认定的事情绝不放手,是个永远只知道看着前面,从不在意后方的自大狂。
像是自说自话地跑进我的位面传送门里又跟我抱怨想回去,又像是无论怎么撵都要搬到我家隔壁结果把自己搞得越来越穷——你这家伙每一次都是做相同的傻事,事后后悔不迭还总要赖到我身上,可下一次却还是要犯同样的错误。
坚持,或者说不知悔改——这可能是你为数不多的优点里最重要的一条。”
“这算夸还是损我?”
“兼有。”
艾琳白了他一眼。
“......不对,我要修正用词。”巴尔挑了挑眉,“仔细想来,你这辈子真的有后悔过吗?别说后悔,我连你沮丧的样子都没看到过。”
“傻子,我是人类,怎么可能没有沮丧的时候?不过后悔......”
艾琳细细思索了半天,人生中处处都会充斥着不顺心的事情,她自然也会有无数悲伤、痛苦的瞬间。
但是后悔?
她忽然笑了。
“不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她不知是回答巴尔,还是在自言自语,“无数个选择造就了现在的我,任何一个过去的抉择都发自我当时的本心。我对得起自己的心,不会后悔。”
艾琳一以贯之的信条,便是如她的佩剑名字一样——【正义】。
问心有愧的人走不了太远,也缺乏勇气。她的心澄如明镜,才是足以被称得上勇者的人。
艾琳觉得巴尔提出的问题很好。
她从没有想过关于后悔的事情,回想一路走来的光景,竟没有任何会后悔的瞬间。
后悔不过是否定自己的努力,即使失败,即使痛苦,收拾心情以后重整旗鼓再上就是了。
勇者并不缺乏面对败北的勇气。
巴尔望着她,看得好像有点出神。
“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某部英吉利国的儿童剧上看到过一句话,感觉很符合现在的气氛。”
“说说看。”
“咳咳。”巴尔清了清嗓子。
“......组成你身体的所有元素都是千百万年前,在一个遥远的星球核心里造就的,那个星星后来爆炸了,逝去了。经过了上百万年周而复始,这些元素又聚合起来又分崩离析,构成了鞋子、船只、封口蜡、圆白菜以及王。最后,它们聚在一起构成了你。你在宇宙中是独特的,绝不会再有第二个。”
巴尔定定地看着艾琳的眼睛。
她的耳根顿时红了一片。
这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能说出这么让人害羞的话?
我在他眼里是独一无二的吗?
艾琳胡思乱想之际,巴尔又开口了:
“嘛,这句话是否适用于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谁知道奈恩的物理法则和洼球是不是一样的?”
艾琳:“......”
每当艾琳觉得巴尔也有点情商时,他便开口说话。
不消说,气氛瞬间被破坏了。
她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毫无自觉的巴尔,心里不由得生起了闷气。
但很快就消了。
她也坐了起来,忽然贴近巴尔的耳朵:“追着你跑进传送门这件事,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嗯?你不是怀念奈恩的鸢尾花吗?”
“花有重开日,何况这里也有鸢尾花......然而魔王是个胸无大志又不会看气氛的傻瓜,要是错过得知这件事的机会,我绝对会后悔一百年。”
巴尔一脸黑线,好好的怎么又损他?
艾琳轻轻一笑,视线低垂,又轻声道:“我一直想知道......魔王巴尔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可能他和表面上一样可憎暴虐,也可能他是伪装出来的善人。”
“都不对。”巴尔耸了耸肩,“艾琳·卡斯蒂亚,如你所见,魔王巴尔英勇又睿智,而且富有同理心,即使带着三个拖油瓶也在咬牙坚持。”
“是啊,你诡计多端。”
“我就当是夸奖吧。”
“嘻,圣人和恶人离你都太远——剥去那身蛮不讲理到极点的魔力,你不过也就是个不上不下的普通人而已。”
“有必要把话讲到这种程度吗,我也会感到很伤自尊......”
“不必伤心。”艾琳展颜一笑,“知道你没什么出息,我很高兴。”
“喂,区区快餐店的店员竟敢对做到便利店店长的我大放厥词吗?”
“嘛,确实也有点小聪明就是了。”她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魔王并不暴虐,这是个不在意恶名,也不去博美名的男人。
失去力量的这三年,艾琳想过很多以前的事情。
比如魔王对城镇使用的战略级法术从来不是攻击型的魔法。
又比如他率军亲征时从来不允许两军交战,永远只是选择和自己单挑,失败的一方主动退军,让几十万士兵就那样干瞪眼看着双方主帅之间兵戎相见。
巴尔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他对阻止绵延近万年的战争没有兴趣,也不想当终结战争的大圣人或是统一奈恩的一代雄主。
除了魔力空前绝后的强大之外,他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或许他经商的脑子不错,却不适合从政,魔族在他的领导下比前几代魔王更趋向于分裂。
但至少在他自己的眼皮底下,巴尔确实在用笨拙但有效的办法尽可能减少杀戮。
直到他再也不想管奈恩的烂摊子。
这个男人努力往上爬只是为了以后不努力,一切行动基本上都是基于为自己谋取利益。
陷入困境时总是怨天尤人个没完,明白自己的斤两,遇到对付不了的强敌的时候会毫不犹豫躲到女生后面去。
看到需要帮助的人,也要看心情来决定帮不帮忙。偶尔会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偷偷干点小奸小恶的勾当。
他不是圣人,也谈不上恶徒。就只是个一瓶水不满半瓶水晃荡的普通人。
可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至少他向自己伸出过援手。
她开始纠结。
至少这一次,她想更直白一些。
“如果我说我想听你过去的人生,你会愿意说吗......那些我和你相遇之前的事情?”
呐,就一字不漏地都告诉我吧?
“啊?不是很愿意啊......”
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巴尔拒绝的斩钉截铁,叫艾琳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碎了一地。
即使身为勇者,问出这样的话也需要非凡的勇气。
然而,对方完全没注意到这份心情。
“在奈恩的二十年里,我的人生没有发生过一次好事。听这样的故事,我折磨,你也折磨,有啥意思?要是想听故事的话,我可以给你讲童话——从前有个可爱的绿色小妖精叫莉耶芙......”
巴尔还真就开始自顾自讲起了故事,艾琳简直惊叹到无话可说。
不过,原来是这样啊。
不想回忆痛苦的事情来折磨彼此,他果然有着体贴的一面。
不,不是“果然”。实际上从很久之前,艾琳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是她先来的。
奈恩也好,洼球也罢。
她才是最早的。
想到这里,艾琳稍微抬起长睫毛,用酒红的眸子注视起孜孜不倦讲着故事的巴尔。
“......最后所有人全死了。”
好一会儿后,童话讲完了,巴尔感觉有点口干舌燥。
“不知道露维娅她们怎么样了......走吧,收拾收拾,今晚以后,我们也得尽快回家了。”巴尔站了起来,纵然全身都疼痛到在向他抗议,他仍然装出无事的模样,伸出手想将艾琳也拉起来。
艾琳看着他递来的手掌,怔了一瞬。
她听得最多的词是出征,第二多的词是谢谢。
没人对她说过“回家”。
勇者总是一味挥剑保护弱者,那么这样的勇者,又有谁来庇护?
这种事情艾琳不曾想过,因为她曾强大到令整个魔族都战栗,她不需要谁来为她撑伞。
一切因“异界之门”而起。
活在失去伟力的世界,才知晓自己的脆弱。
当初向她伸手的人,和现在伸手的是同一个人。
生命中注定有无数缺憾,她不能再为过去的惆怅而惆怅。
勇者是永远注视着未来的存在——巴尔是这么说的。
她该向前看了。
而前方,是巴尔伟岸而又令人安心的背影。
他的身影过去有这么高大吗?
“艾琳......”
那个背影忽然停下。
“嗯?”
“我好像被你的拳头伤到大腿的筋骨了......你看,能不能背我回去?”
“......”
某位前魔王刚树立起来的伟岸形象在前勇者眼中一瞬间又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