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舒正对着显微镜绘制矿物切片。石英晶体在载玻片上折射出星芒状的光,像把碎掉的太阳。她忽然想起林深昨晚的话,笔尖在图纸边缘顿了顿,画出条蜿蜒的曲线,像条汇入海洋的河。
“在画什么?”林深端着两碗青稞粥走进来,粥香混着松节油的味道,在帐篷里漫成暖融融的一团。他把碗放在桌角,目光落在图纸上——曲线末端画着个小小的光罩,周围用虚线勾勒出无数支流,有的标着“雨林”,有的写着“深海”,最细的那条旁,歪歪扭扭写着“三百万年前的兽迹”。
陈望舒把显微镜推到一边,粥碗的热度透过指尖往上爬。“老队长说,他师傅当年在罗布泊迷路时,曾跟着条干涸的河床走了三天。”她用勺子搅动着粥里的麦粒,“后来才知道,那条河床是古孔雀河的支流,现在早成了戈壁,可地下的潜流还在走,只是换了条路。”
帐篷外传来小张的惊呼,两人跑出去时,正看见老队长站在胶囊旁,手里举着个奇怪的东西——半块碳化的木头,上面嵌着几粒黑色的种子。“今早巡营时在沙地里捡的,”老人皱纹里沾着沙粒,眼睛却亮得惊人,“看年轮是云杉,至少有五十年了。估计是某次山洪冲下来的,埋在沙里倒成了标本。”
林深接过木块,炭化的边缘还能摸到清晰的年轮,像圈叠着的同心圆。他突然想起深海钢罐里的锰结核,那些在海底沉淀了千万年的石头,切面也有这样层层叠叠的纹路。“把它也放进胶囊吧,”他抬头看向陈望舒,晨光在她睫毛上投下小扇子似的影影,“让它代表那些消失的森林。”
他们拆开胶囊顶端的密封盖时,倒计时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光罩的颜色变成了淡蓝。陈望舒往里放木块时,指尖触到了小张的牛肉干包装,硬纸板被挤压得变形,却还牢牢裹着那半包肉干。旁边的地质笔记露着页角,上面是林深的字迹,“砂岩”两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像个害羞的标点。
老队长突然弯腰,从口袋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包,里面是撮灰褐色的粉末。“这是祁连山那盒铁盒子里的粮票磨的,”老人的声音有些发颤,“当年没找到铁盒子,只在水库边捡到半张泡烂的粮票,我一直留着。”他把布包放进胶囊,“让新老盒子说说话。”
重新封盖时,陈望舒注意到胶囊内壁结着层细密的水珠,是昨晚的寒气凝成的。水珠顺着铜制外壳往下滑,在底部汇成小小的水洼,像片微型的海。她忽然明白,所谓海洋从不是固定的形状,就像这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胶囊,看似孤立,却在时光里以各自的方式渗透、联结。
下午测断层时,林深在岩壁上发现片罕见的波痕石,层理间的起伏像凝固的海浪。“三亿年前这里是古海洋,”他用地质锤轻轻敲击岩石,“这些波纹是当时的潮汐刻下的,就像现在的浪在沙滩上写字。”阳光透过他的指缝落在石面上,波痕突然有了流动的错觉,“你说,当年的海水会不会也连着现在的太平洋?”
陈望舒没回答,只是掏出相机拍照。镜头里,林深的身影和波痕石叠在一起,他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那是去年在可可西里搜救时,被暴雪冻出来的,像突然落了场早雪。照片存进内存卡时,她看见文件夹里还有雨林的纪录片截图、深海平台的新闻照片,此刻都在小小的屏幕上,和眼前的雪山共享同片光影。
收工时路过胶囊,夕阳正把光罩染成蜜糖色。那粒盖在上面的沙不知被谁挪动过,此刻正躺在光罩边缘,像颗准备远航的船。林深蹲下来,发现沙粒周围的地面有圈淡淡的湿痕,是中午融雪留下的,正顺着沙缝往胶囊里渗,像条隐秘的航线。
“你看,”他指着湿痕形成的纹路,“它在自己找路呢。”
陈望舒想起今早显微镜下的石英晶体,那些星芒状的光其实是无数细小的裂隙,每道裂隙都在悄悄输送着水分。就像此刻的雪山、雨林和深海,看似隔着万水千山,却在时光的地下,用看不见的脉络紧紧相连。
夜幕降临时,营地的篝火格外旺。老队长给大家讲雨林的故事,说那里的树会互相传递养分,一棵倒下了,根系会把储存的能量送给周围的同伴。“就像咱们地质队,”老人往火里添了块松木,“前辈踩过的路,会变成后辈的桥。”
林深望着胶囊的方向,光罩的蓝光在夜色里轻轻搏动,像颗跳动的鳃。他忽然听见风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分不清是远处的冰川融水,还是记忆里的雨林雨声,又或是深海钢罐在洋流里的轻响——它们此刻都在这阵风里,在篝火的噼啪声里,在每个人的呼吸里,汇成了同一种频率。
陈望舒递过来块烤土豆,焦皮上还沾着炭灰。她咬了口,热气烫得直哈气,眼睛却亮闪闪的:“十年后挖胶囊时,咱们把今天的土豆皮也放进去吧。”
林深笑着点头,土豆的甜香在舌尖散开。他望向星空,银河像条发光的河横亘天际,那些散布的星辰,多像此刻埋在地球各处的胶囊,在时光的海洋里,以各自的轨迹旋转、闪烁,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涌。
倒计时器的数字变成了小时17分33秒,光罩的蓝光突然亮了一瞬,像在回应这无声的约定。远处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银辉,仿佛也在轻轻颔首——原来所有的告别都是伏笔,所有的等待都是联结,就像这永不孤立的河流,终将在时光的海洋里,认出彼此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