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刻完最后一笔时,夕阳正把礁石染成暖红色。他妻子的名字“婉君”两个字,依偎在“丫丫”旁边,笔画有些歪斜,像风中摇曳的芦苇,却每一笔都刻得极深,石屑顺着指缝落在退潮的沙滩上,与细碎的贝壳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石头的骨,哪是海浪的鳞。
阿明站在不远处,看着老人用袖口擦拭石面。老人的手抖得厉害,擦到“君”字最后一笔时,袖口沾着的沙粒嵌进刻痕里,像给名字镶了道金边。“她总说,回水河的尽头就是海。”老人的声音带着潮音,“年轻时家里穷,她织渔网供我读水文学校,说等我学会看水流,就知道哪条水路能最快到海边。”
礁石旁的水洼里,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阿明突然发现,老人袖口的补丁上,绣着极小的波浪纹,与铜鱼符尾部的刻痕几乎一样——后来才知道,那是婉君年轻时的手艺,她总说要把海浪绣在丈夫的袖口,让他走再远的路,都能想起河边的家。
三天后,阿明在整理民国档案时,翻到一本水文观测手札。作者署名“婉君”,扉页上贴着半片贝壳,与林秀信封里的那半恰好能拼合。手札里记录着1953年的回水河:“今日水位涨三尺,拾得上游漂来的木牌,上写‘等君归’,笔迹似他,遂将贝壳寄回河,盼其顺流而去,知我在此望潮。”
手札的最后一页,夹着张褪色的船票,目的地是“东海港”,日期被水渍晕染得模糊,却能看清旁边用铅笔写的小字:“等他学会测水流,就用这张票。”阿明突然想起老人说的话——原来婉君不是没见过海,她早把对海的向往,写进了水流里,等着与丈夫的思念在某个浪尖相遇。
这天清晨,潮水带来个奇怪的东西。在刻着“婉君”的礁石旁,搁浅着个密封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卷录音带,标签上写着:“2005年,渔民周阿福录于回水河入海口,赠婉君女士。”阿明把录音带放进老式播放器,转针转动的瞬间,海浪声里浮出个洪亮的男声:“听说您总等看海?我把南海的浪涛录给您听,您听这声音,是不是和回水河的水一个调子?”
录音的最后,有段极轻的女声回应,像是婉君在河边听见了,对着话筒轻声说:“是呢,都带着家里的潮气。”
老人来礁石旁的时候,阿明正把录音笔放在刻痕上。当“婉君”两个字接触到声波的瞬间,礁石突然微微震动,石缝里渗出细密的水珠,顺着刻痕蜿蜒而下,在沙滩上拼出半条鱼的形状——与铜鱼符的轮廓重合的刹那,远处的货轮鸣响汽笛,笛声穿过晨雾,在回水河面上拉出道无形的线,一头连着礁石上的名字,一头扎进翻涌的浪花里。
“她听见了。”老人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水光,“那年我从水文站退休,带她来河口,她就站在这块礁石旁,说听见海浪在喊她的名字。”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枚磨得光滑的鹅卵石,石面上用红漆写着“我在”,“这是她临走前刻的,说让我把它投进回水河,就当她去看海了。”
阿明接过鹅卵石,发现石底有个极小的孔,孔里塞着根红绳,绳尾系着的,正是手札里那半片贝壳。当他把两片贝壳拼在一起,贝壳内侧的“等”与“在”字严丝合缝,像两句迟到半世纪的对话,终于在潮声里完成了应答。
重阳节那天,回水河的孩子们在礁石旁放起了河灯。每个灯上都写着一个名字,有“婉君”,有“丫丫”,还有林秀和赵九,甚至有阿明新刻的“铜鱼符”。河灯顺着水流漂向远方时,老人突然对着河面高喊:“婉君,海到了!”
回声撞在浪尖上,碎成千万片,落进每个河灯里。阿明看见,刻着“婉君”的河灯突然亮起微光,灯壁上的波浪纹与礁石上的名字同时闪烁,像有人在水里轻轻点头。远处的水文站传来新的监测数据:回水河的水流速度突然变得平稳,水温与南海表层水温完全一致,像是整条河都在帮着传递那句迟到的“我在”。
闭灯时分,老人把那枚鹅卵石投进了河心。石落水响的瞬间,阿明仿佛听见无数个声音在浪涛里起伏——戍卒的哨声,渔人的号子,学生的笑闹,还有婉君当年织渔网的梭声,都顺着水流汇在一起,凝成那句穿越时空的应答。
他低头看礁石上的刻痕,月光正顺着“婉君”的笔画流淌,在石面镀上层银辉。潮水退去后,刻痕里留下细小的贝壳,像名字长出的鳞片,正随着下一波涨潮,准备去赴那场迟到了半个世纪的海之约。而新的刻痕已在石面上萌芽,是个年轻妈妈牵着孩子的手,刻下的“念念”,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河水流去的方向。
阿明知道,这枚礁石会永远站在这里,像时光的邮戳,盖在回水河写给大海的每封信上。而那些刻在石上的名字,终将随着浪涛抵达远方,在某个黎明的沙滩上,被某个等待的人拾起,轻轻念出时,便有潮水漫过脚背,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我在”,正从时光深处,涌来温柔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