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凶狠的自杀方式,饶是在场众人多的是杀人如麻的江湖人,见到这等对自己狠成这个程度的也十分少见。
鲁浔却对此毫不意外,转过身来对着面色难看的元敬一拱手。
“看来,鲁某又给王爷添麻烦了。”
“这如何是添麻烦,明明是巧把毒疮当瘊割。”
元敬双手按住扶手坐正,两肩肉球在衣服下滚出清晰地痕迹。
“让鲁老弟看笑话了,老弟做客巨岳,地主之谊还没尽,没成想竟让人把城墙拆了!”
“有人买,就有人卖!有人卖,就有人拆,此事不奇怪。”
“不奇怪?可太奇怪了!”
元敬听了面露怒笑。
“鲁老弟你说,这群拆墙卖砖的人就没想过,建墙的人会怎么收拾他们?”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无情的眸子扫视在场的延州武人,被他眼睛扫过的人,有的莫名其妙、有的噤若寒蝉、有的目光游移,各有不同,唯有低头的动作整齐划一。
“王爷,这事,建墙的人说了不算。”
“那谁说了算?难不成是拆墙的人?”
“拆墙的人当然也说了不算。”
“哦?”
元敬身体前倾,双眼注视着鲁浔,其中有一样东西正在快速消失。
鲁浔知道,那个东西叫——耐心。
但他不害怕,只是将眼睛扫过那些鹌鹑一样武林人,嗤笑了一声,突然拔刀而出,无穷水汽浮现刀刃,海潮浪花顷刻蔓延开来,将全场武人卷入其中。
“打潮!”
大江夜奔,昼夜如常,只是洗净一天尘埃,不留半点痕迹。
正在众人摸索脖子疑惑之际,却传来一声铿锵的脆响。
咔·
长刀入鞘之声乍起即停,人头落地之声却此起彼伏。
人群中不断有人惊叫散开,仿佛一颗颗石子投入水中,溅起朵朵涟漪。
“死尸搬走,到此为止。”
鲁浔合刀而立,淡然出声,而后看向元敬。
“您看可以么?王爷?”
众人听了纷纷意动,但元敬未发话,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元敬。
元敬见了众人场景,再看鲁浔之时眼中冷光已经换成一种惊诧的满意。
“拆墙的,建墙的说了都不算,鲁老弟的意思是,护着这面墙的才说了算?”
“也不是。”
鲁浔听了笑着摇了摇头
“哦?那我就弄不明白了,这事到底谁说了算?”
元敬双手按住把手,肌肉隆起显得愈发魁梧。
鲁浔将刀顿在身前。
“能打破又能建起新墙的人,说了才算。”
“打破么…呵呵。”
元敬表情莫名,过了一会他笑着站了起来。
“倭寇事大,本王要召集众人商议处置,今日先走一步。”
鲁浔让开到一旁,口中调笑。
“王爷不观这场江湖恩怨了?”
“江湖恩怨?”
元敬回过头。
“这分明是法网恢恢。”
“是么?”
“当然。”
元敬笑了一声,而后朗声说道。
“海门县有志士鲁浔,奉国实边,持令驱奔,途经延州,见贼人卓、张二贼剽掠人口以谋利,恶贯满盈、流毒甚深,国有严法需铮臣匡正,志士鲁浔蹶张奋勇、飙驰仗义,斩贼除奸,用刑施罚、全合法度,审事以实、有司论断,具以表文,报神都刑部及法司。”
随后扫视全场一班雕像一样僵立不动的人影。
“尔等可有异议?”
众人听了连忙大声应和。
“守法持正、嶷如秋山,王爷公平!”
“哈哈哈哈!”
元敬听了放声大笑,伸手摆了摆。
在场之人如蒙大赦,连忙对着元、鲁二人拜了拜,抬起身旁尸体起身离开,不一会人满为患的大堂变得人影依稀。
元敬见众人走光,自己也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看着鲁浔。
“鲁老弟拆了墙后,可要建墙么?”
“或许吧。”
鲁浔眼神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二人。
“现在,我只想看这个世界燃烧!”
元敬听了笑容一收。
“方才鲁老弟可不是这么说的。”
鲁浔摆出一个伟大的摊手。
“有么?我不记得。”
“看来鲁老弟记性不好。”
元敬眼中笑意隐去,盯着鲁浔看了许久,才转过身去,扔了一句话在这庭院之中。
“一个人记性不好,就别去太多是非之地,因为你可能忘记你的仇敌,到时候,会死在别人手上。”
“生的最后一笔是死的第一笔,死的第一笔是生的最后一笔,到底是哪一笔,弱者看天,强者看人,您说呢,王爷。”
“你强么?”
“王爷弱么?”
“狼王有群狼相随。”
“所以大人虎变,君子豹变。”
“我倒要看看,鲁大侠怎么虎变!”
“王爷真要称某为大侠?”
“你!哼!”
元敬听了一时语塞,气得拂袖而去。
看着元敬离开的地方,鲁浔突然出声。
“千牛卫的各位不跟着王爷一起走么?”
童危抱拳沉声开口。
“王府与我千牛卫并无从属,一同前来不过借王爷仪仗稍作遮掩,童某奉千牛卫指挥佥事沈强沈大人之命,为鲁公您处理经行延州的事务。”
鲁浔看了看地上的两坨畜生。
“看来昨晚的事果然是千牛卫帮衬。”
“不敢当,以鲁公之能,纵然无千牛卫收尾,恐怕也不会在意这些宵小之辈。更何况,还有卓凌昭公子相助。”
听了这话,鲁浔看了他一眼,笑着大喊。
“卓兄,既然童镇抚发话,不现身有些不地道了!”
“哪里是卓某不肯现身?”
院外传来破空之声,卓凌昭纵身跃入中堂。
“童镇抚的弟兄们在外面一直盯着卓某,鲁兄不发话,卓某可不敢动!”
“哈哈哈!”
鲁浔笑着让出卓晓松。
“卓兄请吧,但鲁某丑话说在前头,家务事家人断不得,江湖事就要江湖了了。”
卓凌昭郑重抱拳,言辞感激。
“多谢鲁兄,卓氏惭愧。”
转身面对卓晓松之时,卓凌昭已是满面怒火。
妈祖祠内檀香缭绕,未时一刻的阳光白得吓人,连匾额上“海不扬波”都晃的看不清楚。
卓凌昭自剑匣中拔出宝剑,剑刃反射的光芒打得在卓晓松的脸上,让他的脸皮在忽明忽暗中猛地一抽。
卓凌昭自怀中掏出一本账簿,边翻边念。
“二月七日,建州木樨巷,绣娘十七名。三月六日延州下三街,肉参二十四条。”
卓凌昭的声音从未像今天这般冰冷。
“晓松叔,您说说,这都写的是什么?”
“我,我哪知道?”
“不知道?还敢狡辩!”
卓凌昭恨得咬牙切齿。
“这是你贩掠人口的账本!”
“什么?冤枉!”
卓晓松的锦袍已被冷汗浸透,却强自辩解。
“卓氏家规以行侠仗义为本,我岂会做这等下作事?要叫你和一个外人来对付本族叔叔?你混了头了!”
“昏了头?”
卓凌昭强忍着把账本丢在卓晓松脑袋上的冲动,又掏出一本印着延州卓氏印章的账本丢在地上。
“账册里记着你每月十五从九头虫帮收五成红利,你敢说与人口买卖无关?这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
说到这,卓凌昭语气中甚至带着荒唐
“就放在你案上,你甚至都不藏一下!”
卓晓松手指抠进供桌边缘的雕花。
“这,这怎么回事,这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我知道了,三凤!这一定是有人嫁祸给我,否则我怎么就藏都不藏?”
卓晓松话虽硬气,可惊恐目光却不住扫向那本盖着 “延州卓氏”印的账册。
鲁浔忍不住笑出声来。
“卓晓松,昨晚你没灭口的下三街水脚帮,受害者现在想来都在千牛卫,水脚帮、九头虫帮想必也被控制起来了,你家现在恐怕也是许进不许出,你还想抵赖?真是蠢得可以,更何况——”
鲁浔一边笑一边忍不住摇头。
“昨晚你和这头废虫的密谋,你大侄子可在旁边听得清楚得很!”
“你们!你们昨晚都听见了?”
卓晓松吓得在地上瘫成一坨。
“算了,零口供也一样能砍,先把我的事办了吧。”
鲁浔走到近前。
“生意哪来的?”
“什么生意?啊!”
卓晓松还想否认,鲁浔掏出一把小刀,慢条斯理的将他中指尖削掉纸张厚薄的一层皮肉。
这还不算完,鲁浔像个厨师学徒练切墩一样,摁住卓晓松的蹄子,一层一层锯着往下片,足足把第一节指节片完才停手。
“生意哪来的?”
“不知道,你等等,真不知道,是三年前有一个神秘人来找我,许我厚利,让我帮他搜罗人丁。”
“三年!这其中都谁参与了!”
“邵州、泉州、建州、延州均有人参与,武林官场,我家中账簿都有记录,都有记录。”
“所得赃款呢?”
“赃款在…啊!在听风楼!”
“听风楼?”
“对!买卖消息、收货寻人、买凶卖凶、地下钱庄,听风楼信誉最好!”
“出卖丁口的名单可有?”
“这…这…啊!没有!”
“没有!”
“鲁大侠,都是些草一样割不绝、烧不尽的贱民,一些货物,除了,除了上等货被人挑走的,谁还记得他是谁!”
“那买家名单呢!”
“鲁大侠,没有啊,我只中转,不全在我这里出手!”
“你那部分呢!”
“鲁大侠,不能查,我手中出去的不是延州大族,就是黑白两道的人物!你敢查么!元敬都不敢查!”
“鲁某做事由不得你多嘴!账本在哪!”
“账本,账本一式两份,一份在九头虫那,另一份,另一份在你手中账本的夹缝里,用油一抹自然分开!”
鲁浔审完放开卓晓松,捻了点灯油试了试账簿,看到中间果有夹层分开后,收齐账本,在卓晓松面前扔下一对圣杯。
“昨晚我对天蒙誓,跟下三街拐卖生意有关的人,只要让我抓到,绝不放过一个,妈祖来了都留不住,今天我给你个机会。”
说着,鲁浔点了点圣杯。
“今天,就让妈祖断断,你到底该不该死。”
听了此话,卓晓松看了看鲁浔,又看了看圣杯,一把抓起来,哆嗦的跪在妈祖像前,捧着圣杯不住叩拜,口中喃喃自语。
“妈祖娘娘保佑。”
说着,颤抖的抛出圣杯。
圣杯立在香灰里——阴杯。
“信徒可是年年烧香供奉啊!”
卓晓松声音发颤,第二次杯落,仍是阴杯。
“信徒…信徒许愿,年年捐修妈祖庙!”
第三次,杯沿磕在烛台上,裂出细纹,却仍是两反。
……
第八次阴杯落地后,卓晓松脸上已全无人色,他呆滞的捡起圣杯,突然发了疯似得破口大骂。
“狗屁神佛,难道你非要我死嘛!”
这第九次掷杯,他用尽全力将圣杯砸向神像,却击中了装着圣杯的条箱。条箱被击碎,密密麻麻地圣杯倾泻而出,落到地上,每一个都是双正,光滑的漆面在阳光下烈烈反光。
“你看。”
鲁浔见此抬起头,深邃的眼神与妈祖俯视众生的双目相对。
此时他只觉得这双神目不在慈悲,而是蕴含了无尽的愤怒,这愤怒压过了妈祖的仁慈,向鲁浔传递神谕——
去吧,我准你以我之名,在邪恶面前展示正义最凶暴的一面!
一定是这样!
鲁浔向妈祖点了点头,看着卓凌昭。
“看来,妈祖也不庇佑畜生。”
“畜生?”
卓凌昭冷哼一声。
“妈祖娘娘大慈大悲,就是水中的鱼虾、山上的走兽、田里的牛马都要护着,这两个人可配不上畜生!”
卓晓松望着满地“圣杯”,踉跄后退,拔腿欲逃。
可他转过身,卓凌昭的剑已抵住他心口,剑尖映着妈祖像那慈悲夹杂愤怒的双眼。
“元年冬,你卖五十七名女童至邵州莲舫;三年春,收二百‘人头费’…”
每说一句,剑尖便刺入一分。
“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你怎么有脸见卓氏列祖列宗!”
怒到极处,卓凌昭又招来一剑,披散卓晓松的发髻,散碎头发披开,遮住了他那种丑陋恶心的脸。
“卓氏宗祠容不得你这般蛀虫,你也不配去见列祖列宗!”
“卓凌昭!”
卓晓松突然揪住对方衣袖,血从唇角溢出。
“延州卓氏当年护卫建州卓氏有大功,才有资格另开一脉,如今延州卓氏只我一子单传,你当真要杀我?”
卓凌昭手上一顿,随后便决绝的用力一刺,剑刃入心脏,透体而出。
被刺穿的高晓松瞪大了眼睛,身体不断抽搐,而后无力松开手,跪在了地上,弥留之际,他似乎想到什么,抬起头看向鲁浔。
“留…全尸…”
鲁浔注视了他一会,点了点头。
“看在你配合的份上。”
高晓松见了面露笑容,抽出一块玉佩。
“信物、听风楼。”
鲁浔用刀挑在手里。
“我会给你家人留一份。”
“多…谢…”
听了鲁浔的话,高晓松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指着卓凌昭,死死盯着鲁浔的双眼,用力点了点,而后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鲁浔看着高晓松的尸体,又转头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卓凌昭一番,看得他直发毛。
“鲁兄,我身上有什么不妥么?”
“并无不妥。”
鲁浔看着他尴尬的表情,温和的回了一句,转过身时已将错金银提在右手。
“吾乃龟孙子大爷的干儿子,鲁大侠,留我一命!留我——”
未等他说完,刀光闪过,九头虫张须敖被一刀劈飞出大院,九头虫爬了起来,发现自己似乎没死,连忙屁滚尿流往外逃,等他跑到大雄宝殿前时,突然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只见他浑身浮现细密痕迹,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破体而出。
“杀了我,快杀了我!”
众多僧众惊恐的看着地上九头虫发出凄厉的嘶吼,痛到屎尿失禁、涕泗横流。
最后,他仰头拼命嘶嚎,浑身喷涌血液,远远看去,仿佛一株奇异诡秘的花朵。
“好凶戾的刀法。”
卓凌昭听着远处传来的惨叫,眼神似乎有些不忍。
“阎魔·彼岸朱华,刀气入体,先挫脉、再刮骨,绕开所有要害,要其他地方都受一遍刀锯之刑才要他死。”鲁浔垂刀而立,颔首低眉,肃穆而立,像极了神明谦卑的使者。
“最适合惩治恶鬼。”
“妈祖面前,如此凶蛮,恐神责怪啊。”
卓凌昭的叹息刚刚出口,供桌上诸多供花水瓶突然倾斜,清水在供案上流动,汇聚成两道清流,将两柄兵器上的血迹冲得干干净净。
二人抬眼望去,妈祖像的袖角似在微风中轻颤,仿佛正在垂目颔首。
一旁的郭雪见看着这副场景,目光钉在那玄袍纳刀之人身上一动不动。
“小妹,你没事吧?”
郭羡霓担忧的抱住她的肩膀。
“啊?嗨!没事!”
被惊醒的郭雪见连忙安慰自家姐姐。
可待到目光又折回鲁浔身上时,她只觉得自己第三根肋骨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蹦出来。
“也未必没事…”
她按住自己丰满的胸脯,阳光透过朱红的帷布,在耳尖上照出夕阳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