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新宿站。
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热了,但还带着春天的温柔。
站台上人潮涌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爸爸快点!”
薰拉着新二的手,兴奋地跳着:
“要坐大火车了!大火车!”
“慢点,薰。”
神永新二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扶着背包:
“小心台阶。”
他今天没穿校服,而是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蓝色工装裤。
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很多。
或者说,终于像个十七岁的少年了。
美香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对父子。
她也换了便装,浅色的连衣裙,简单的马尾。
“需要帮忙吗?”
神永新二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
“可以帮我拿着这个吗?”
他递给她一个小包。
“薰渴了会找美香姐姐要水喝,好吗?”
“美香姐姐会照顾你。”
“美香姐姐!”
薰自然地牵起美香的另一只手:
“我们一起坐火车!”
美香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薰的手很小,很软,很温暖。
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
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家三口。
“美香前辈?”
山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幻想:
“你的脸好红。”
“没、没有!”
“只是有点热。”
神永新二看了她一眼。
眼神很复杂。
但什么也没说。
其他人陆续到齐。
所有人都穿着便装,背着背包。
看起来真的像一群普通的高中生在春游。
“人齐了。”
神永新二看了看手表:
“七点十五分,还有十分钟。”
“去买票吧。”
东海道线的车厢里。
薰贴在窗户上,小脸几乎压扁在玻璃上:
“爸爸!房子在跑!”
“是我们在跑,房子没动。”
神永新二耐心地说。
“为什么?”
“因为……”
他想了想,用薰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我们坐在火车里对吗?”
“嗯!”
“火车在铁轨上跑,就像薰坐在爸爸肩上,爸爸走路的时候,薰也在动。”
“哦!”
薰似懂非懂:
“那房子为什么看起来在往后跑?”
“你看。”
神永新二拿出一支笔:
“如果爸爸拿着笔不动,薰的头往前,对,就这样……”
“笔是不是看起来在往后?”
“真的!”
薰惊奇地瞪大眼睛:
“笔在往后跑!”
“这就是相对运动。”
神永新二揉揉他的头:
“等薰长大了,爸爸教你更多。”
“好!”
薰用力点头:
“薰要学很多很多!”
田中小声对山田说:
“真难想象,前天他还在分析社会的内在矛盾……”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山田若有所思:
“我们只看到他作为‘神永新二’的一面。”
“但他还是薰的父亲。”
“一个会耐心解释相对运动的父亲。”
美香坐在对面。
假装在看风景。
实际上一直在偷看这对父子。
神永新二的侧脸在晨光中轮廓分明。
他摘下了眼镜,放在膝盖上。
没有眼镜的遮挡,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柔和。
特别是看着薰的时候。
那种温柔,让美香的心脏一阵阵收缩。
(他真的很爱这个孩子)
(用尽全力地爱着)
(就像他做的所有事一样)
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化。
从密集的楼房,到稀疏的民居。
然后是大片的田野。
“爸爸,为什么有些地绿绿的,有些地黄黄的?”
薰指着窗外。
“绿色的是有人在种。”
“黄色的……是没人管了。”
“为什么不管?”
“因为很难。”
“种地很辛苦,赚的钱又少。”
“所以很多人不愿意种了。”
“那地会不会伤心?”
薰认真地问。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会吗,爸爸?”
“地会不会伤心?”
神永新二看着窗外那些荒芜的田野。
然后他说:
“会的。”
“土地也是活的。”
“它也需要被照顾。”
“如果没人管它,它就会变得荒凉。”
“就像小猫如果没人喂,会饿死一样。”
“那我们去照顾它好不好?”
“我们去照顾那些伤心的地!”
“好。”
“我们今天就去。”
站台的水泥开裂,缝隙里长出顽强的野草。
“最后一班车是下午四点。”
渡边看着时刻表:
“一天只有四班。”
“我们要赶上四点的车。”
“不然就回不去了。”
“这就是日本农村的现实……”
渡边环顾四周,声音有些沉重。
出站后的商店街更加凄凉。
十家店铺有八家关门。
唯一还开着的是一家小卖部。
老板是个驼背的老人,正在柜台后打瞌睡。
墙上贴着的海报是十年前的角色。
“像鬼城。”
田中轻声说。
“不是像。”
渡边纠正他:
“就是鬼城。”
“只是鬼还没有完全搬走而已。”
“哇!”
薰的声音打破了沉重。
“好多草!”
“蜻蜓!”
“爸爸你看,蜻蜓!”
一只红蜻蜓停在路边的野花上。
阳光照在它透明的翅膀上,闪着彩虹般的光。
薰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
“轻一点。”
神永新二也蹲下来:
“不要吓到它。”
“嗯。”
薰屏住呼吸。
手指慢慢靠近。
蜻蜓飞走了。
但薰不失望,又被一只蝴蝶吸引。
“蝴蝶!”
他追着蝴蝶跑。
新二紧跟在后面,怕他摔倒。
其他人默默跟着。
孩子的欢笑声在这个垂死的村庄里。
显得格外刺耳。
又格外珍贵。
他们路过一所废弃的小学。
铁门锈蚀,链条断了一截。
操场长满一人高的杂草,在风中沙沙作响。
教学楼的窗户大半破碎,能看见里面空荡荡的教室。
黑板还在,上面依稀能看到粉笔字:
「明天见」
但明天再也没有来。
“这里曾经有孩子上学……”
田中喃喃自语。
“最后一届只有三个学生。”
渡边看着门口褪色的告示板:
「伊豆市立山村小学」
「创立:1952年」
「闭校:1999年3月31日」
「最后在校生:3名」
「历届毕业生:2,847名」
“两千多个孩子。”
“都去哪了?”
“东京。”
“或者大阪、名古屋。”
“去那些有工作的地方。”
“然后呢?”
神永新二看着那所空荡荡的学校:
“然后变成我们昨天在丸之内看到的那些人。”
“西装、公文包、空洞的眼神。”
“每天挤地铁,加班,被优化,被裁员。”
“最后站在月台边缘,思考是否要跳下去。”
薰还在前面追蝴蝶。
完全不知道身后这些废墟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生命。
不知道那些消失的笑声。
神永新二突然叫:
“慢点跑!”
“小心前面的石头!”
“知道啦!”
薰回头,笑得很灿烂:
“爸爸你看!我抓到蝴蝶了!”
他摊开小手。
手心里空空的。
“蝴蝶飞走了。”
他有些失望:
“它不喜欢我……”
“不是不喜欢。”
神永新二走过去,蹲下来:
“是因为蝴蝶需要自由。”
“它不能被抓住。”
“一抓住,翅膀就会坏掉。”
“那怎么办?”
“看着它就好。”
“记住它的样子,记住它飞舞的样子。”
“这样,它就永远在你心里了。”
薰想了想:
“那我记住了!”
“白色的蝴蝶,翅膀上有黑色的点点!”
“很棒。”
神永新二摸了摸他的头。
“哎哟……”
前面传来声音。
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腰,拖着一捆柴火艰难前行。
薰第一个跑过去:
“奶奶需要帮忙吗?”
老太太愣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薰。
眼睛瞪得很大,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孩子……”
“这里很久没有孩子了……”
“我来帮您。”
新二走上前,接过柴火:
“这个太重了。”
“不用不用!”
老太太慌张地摆手:
“我自己可以……”
“让我们来吧。”
渡边也上前。
“我也来!”
山田接过一部分。
女生们开始帮忙整理散落的小树枝。
薰也认真地捡起地上的小树枝:
“我也在帮忙!”
“薰也很厉害!”
老太太的家是传统的木造农舍。
院子里堆着劈好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
旁边是一小块菜地,种着萝卜和白菜。
篱笆是用竹子编的,有些地方已经断了。
“需要劈柴吗?”
新二问。
“不用麻烦……”老太太急忙摆手。
“不麻烦。”
他已经拿起了斧头。
掂了掂重量。
调整姿势。
一斧下去木头应声而裂。
“我来试试!”
渡边接过斧头。
学着新二的样子。
第一斧,差点劈到自己的脚。
“顺着纹理劈。”
神永新二纠正他的姿势:
“看这里,木头有纹路。”
“顺着纹路,不要用蛮力。”
“是这样吗?”
“对,但是角度再……对,就这样。”
第二斧。
成功了。
虽然劈得不整齐,但木头裂开了。
“我也要试!”
山田跃跃欲试。
很快,所有男生都在轮流劈柴。
薰在旁边把劈好的柴火排列整齐。
虽然小手拿不动太大的木头。
但他很认真地把小的柴火一根根摆好。
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真是群好孩子。”
老太太看着他们,眼圈红了:
“薰最乖了!”
薰骄傲地挺起小胸脯:
“爸爸说,要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对不起……”
老太太突然哽咽:
“让你们这些孩子干这么累的活……”
“不累。”
“这是我们应该学的。”
“劳动。”
“真正的劳动。”
午饭很简单。
味噌汤、腌萝卜、糙米饭、煮南瓜。
还有一点咸鱼,看样子是老太太舍不得吃,专门留给客人的。
“对不起,只有这些……”
老太太不好意思地说:
“本来想做得丰盛一点,但是……”
“很丰盛了。”
“都是您自己种的吧?”
“萝卜和南瓜是。”
老太太点头:
“米是跟邻村换的。”
“我给他们萝卜,他们给我米。”
“好吃!”
薰大口大口地吃着:
“比便利店的好吃!”
“比东京的都好吃!”
这句天真的话让老太太又哭又笑。
“傻孩子,东京什么好吃的都有。”
“但是没有奶奶做的好吃。”
薰认真地说:
“爸爸说,用心做的东西最好吃。”
饭桌上,神永新二询问起村子的历史。
老太太的话匣子打开了:
“我嫁过来的时候,1965年。”
“那时候这里有三百多口人。”
“热闹着呢。”
“村里的祭典,所有人都出来。”
“孩子们提着灯笼,大人们跳盆舞。”
“神社前面摆满了小摊。”
“那时候啊……”
她笑了:
“那时候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
“后来呢?”
美香轻声问。
老太太的笑容消失了:
“后来年轻人都进城了。”
“说城里工作好找,钱多。”
“我儿子也去了,在汽车厂。”
“那时候天天加班,钱是挺多。”
“但人都看不到。”
“一年回来一次。”
“后来结婚了,就不回来了。”
“之后呢?”
老太太的脸色黯淡下来:
“工厂关了。”
“他失业了。”
“想回来种地,但……”
“在城里待了二十年,已经不会种地了。”
“而且地都荒了,重新开垦要很多钱。”
“没有扶持政策吗?”
新二问。
“有。”
“都给了大企业农场。”
“说是要‘规模化’‘现代化’。”
“我们这些小农民?”
“我们不算数。”
她指向窗外:
“看到那片地了吗?”
“原来是村里最好的水田。”
“现在呢?”
“某个东京的公司买下了,说要建高尔夫球场。”
“建了一半,公司破产了。”
“现在就那么荒着。”
老太太继续说:
“而且进口农产品那么便宜。”
“一斤进口大蒜才20日元,我们的要200。”
“你选哪个?”
“所以啊,种地的人越来越少。”
“地越来越荒。”
“村子越来越空。”
“像在等死一样。”
薰停下筷子:
“奶奶为什么不开心?”
老太太一愣。
然后,她露出笑容:
“有你在,奶奶很开心。”
“真的很开心。”
她又摸了摸薰的头:
“奶奶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饭后,老太太带他们去看一块地。
“这是我丈夫的地。”
她站在田埂上:
“他走了十年了。”
“心脏病。”
“发病的时候在田里。”
“等我发现,已经……”
眼前的“田”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杂草比人还高,密密麻麻。
有些地方甚至长出了小树。
原本的水渠被落叶和淤泥堵塞。
田埂也坍塌了大半。
整片地,像一个被遗忘的墓地。
“十年了。”
老太太说:
“十年没人碰过。”
“我想清理,但……”
她看着自己的手:
“老了,干不动了。”
“如果你们能清理出来……”
她欲言又止:
“也许……也许能重新种点什么……”
“这能种东西?”
田中怀疑地问:
“荒了这么久……”
“工程太大了吧……”
山田挠头:
“而且我们什么都不会……”
“我们只有几个小时。”
渡边说:
“四点要赶车。”
“清理不完的。”
就在大人们犹豫的时候。
薰已经拿起他的小铲子。
他走到地边,开始挖土。
“爸爸,我来帮忙!”
他用小铲子用力地挖着。
虽然只能挖起一点点土。
但无比认真。
新二看着儿子。
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笑了:
“那就学吧。”
他拿起锄头。
“学什么?”
“学如何从土地上生长出东西。”
第一锄下去。
杂草的根深深扎在土里,盘根错节。
“这草……”
田中惊讶:
“根这么深?”
“杂草的生命力很强。”
老太太说:
“比庄稼还强。”
“所以种地才难。”
“好的植物要照顾,坏的植物自己长。”
美香第一个响应。
她戴上手套,开始拔较小的杂草。
然后是渡边。
中村。
田中。
山田。
最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劳动比想象的艰难。
太阳很晒。
汗水很快浸透了衣服。
锄头很重。
挥动十几下,手臂就酸了。
泥土粘在鞋上,越来越重。
汗水流进眼睛里,蜇得生疼。
手上磨出水泡,破了,继续磨。
衣服脏了,脸上沾着泥,头发粘在额头上。
“看!蚯蚓!”
薰兴奋地叫。
“蚯蚓是好朋友。”
老太太说:
“有蚯蚓的土地才肥沃。”
“为什么?”
“它们帮忙翻土,还留下肥料。”
“蚯蚓的便便是肥料?”
“对啊。”
老太太笑了:
“没有什么是废物。”
“所有东西都有用处。”
“就看你知不知道它的用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西斜。
影子越来越长。
终于下午三点。
他们停下来。
看着自己的“成果”。
大概三平方米的地。
相对于整片荒地,微不足道。
像大海里的一滴水。
但这三平方米的土地。
黑黝黝的。
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气息。
新鲜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累死了。”
田中躺在田埂上:
“感觉骨头都要散了。”
“手要断了。”
山田看着满是水泡和血痕的手掌:
“明天肯定握不住笔。”
“但是……”
渡边看着他们清理出的那一小块地:
“心里很奇怪。”
“很……满足?”
“对。”
“第一次觉得疲惫是这么舒服。”
“不是那种精神上的疲惫。”
“而是……”
“实在的疲惫。”
美香坐在田埂上。
看着夕阳。
橙红色的光洒在田野上。
把一切都染成金色。
远山如黛,炊烟袅袅。
“在东京看不到这样的夕阳。”
她轻声说。
“因为东京的天空太脏了。”
田中说。
“而且太高了。”
新二也坐下来:
“被那些玻璃大楼挡住了。”
他看着远处的天空:
“天空是完整的。”
“从地平线到地平线。”
“这才是真正的天空。”
薰在新二怀里睡着了。
他的小手还握着那把小铲子,不肯松开。
脸上沾着泥,头发乱糟糟的。
但他睡得很香。
嘴角还带着笑。
像做了个好梦。
大家坐在田埂上。
看着远处的夕阳。
没有人说话。
只有风吹过田野的声音。
和远处某家的狗叫声。
“新二君。”
渡边突然问:
“你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
新二没有立即回答。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薰。
轻轻拨开粘在他额头上的头发。
“你们看他今天多开心。”
“在东京,他只能在公园里玩。”
“但在这里他能真正地接触土地。”
“能看到蚯蚓,能追蝴蝶。”
“能感受到……生命。”
他抬起头,看着大家:
“我们一直在谈改变世界。”
“但也许,我们首先要学会的是在土地上生活。”
“知道食物从哪里来。”
“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劳动。”
“知道如何创造,而不只是消费。”
美香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说……”
“不只是推翻什么……”
“而是要创造什么。”
新二点头:
“破坏很容易。”
“但然后呢?”
“推翻了那家公司,然后呢?”
“推翻了整个体系,然后呢?”
“如果我们不知道如何建设,那推翻之后,只会是混乱。”
“或者是新的独裁。”
“可是这太慢了。”
渡边说:
“照这个速度,我们一辈子也清理不完这片地。”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他站起来,小心地不吵醒薰:
“今天我们清理了三平方米。”
“如果我们每周来一次,一年就是一百多平方米。”
“如果有更多人加入……”
“你想把晨光社搬到这里?”
田中惊讶。
“不是搬。”
新二摇头:
“是延伸。”
“在东京,我们学习理论,组织行动。”
“在这里,我们学习创造,学习如何从土地上生长出新的东西。”
老太太走过来:
“孩子们,天黑了。”
“要不要在我家过夜?”
“地方简陋……”
“不用麻烦您了。”
“我们赶晚上的车回去。”
他看着那片荒地:
“我们会再来的。”
“可以吗?”
老太太的眼睛亮了:
“当然!”
“当然可以!”
“这地……如果你们真能种出东西……”
“我丈夫在天之灵,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最爱这片地了。”
“比爱我还多。”
她笑着哭:
“傻老头子……”
回程的电车上。
大家都很安静。
疲惫,但是满足。
薰还在睡。
口水把新二的衬衫打湿了一片。
美香坐在旁边。
看着这对父子。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
照在新二的侧脸上。
他闭着眼睛,似乎也睡着了。
但美香知道他没有。
因为他的手还轻轻拍着薰的背。
(他真的很累了)
美香想。
(但他还在坚持)
(还在照顾所有人)
她突然有种冲动。
想靠在他肩上。
但她没有。
只是静静地坐着。
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看着那些田野。
有的绿意盎然。
有的荒芜破败。
就像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