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冬日,总是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就像此刻,东宫别业,茅屋内的气氛。
李世民那两道,看似不经意,实则字字诛心的圣旨,如同两记无声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东宫这个小小的“新朝廷”之上。
监察御史马周,因“与东宫过从甚密,有违官箴”,被罢免御史之职,调任国子监博士,成了一个每日与故纸堆为伴的清贵闲人。
新晋什长罗通,以及裴宣、阿史那·云等十余名,在辽东战场上,因“作战勇猛”而被太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底层军官,则被以“擢升重用”的名义,悉数调离了东宫卫率,编入了即将西征吐蕃的卫国公李靖麾下,任先锋营校尉。
消息传来,整个东宫,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与愤懑之中。
“陛下……陛下他,这是何意?!”
新任执行司司长李纲,气得浑身发抖,老脸通红。
“马周之才,足以拜相!罗通等人,更是殿下您一手培养的忠勇之士!陛下,他这是在,自毁长城啊!陛下不信任您,是在削您的羽翼啊,殿下!”
常何等一众东宫内侍,更是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为主子感到不公。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李承乾,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只是为即将远行的马周和罗通等人,亲自温上了一壶践行之酒。
“殿下!臣……臣有负您的托付!”
马周,这位一向以沉稳着称的参谋司司长,此刻眼中也充满了愧疚与不甘。
因为他与东宫走得太近,成为了陛下眼中,太子的“头号智囊”,引来了帝王的猜忌。
“臣,愿辞去这国子监博士之职!追随殿下,在此地躬耕田亩,静候时机!”马周躬身拜道,其心耿耿。
“胡闹!”
李承乾将一杯温好的酒,递到马周面前,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些许严厉。
“马周,你记住。对我们而言,从来,就没有什么‘贬斥’。”
“只有,不同的战场。”
李承乾看着一脸困惑的马周,缓缓说道:
“国子监,是什么地方?那是天下文脉之所系,是未来朝廷栋梁的摇篮。那些国子监生,大多是些什么人?是世家子弟,是功勋之后。他们的思想,陈旧、固化,自诩高贵。”
“孤,让你去国子监,不是让你去当一个教书先生。”
李承乾的眼中,闪烁着布局者的光芒。
“是要你去当一颗钉子!”
“孤要你将我们在东宫,所探讨的那些,关于‘格物’、‘算学’、‘经济’的‘大道’,用一种别样的方式,像种子一样,播撒到那些,未来将要主宰大唐朝堂的年轻人心中!”
“孤要你去与孔颖达那些大儒,去争!去辩!去告诉那些天之骄子,什么才是真正的经世济民之学!”
“朝堂之上,一个御史的位置丢了不可惜。但若能,在思想的源头,影响整整一代人……马周,你可知,这是何等泼天的功劳?”
马周听得,目瞪口呆。
他看着太子殿下那深邃如海的眼眸,心中,所有的不甘与愤懑,瞬间都化为了最极致的震撼与敬佩!
他不是被“贬斥”了。
自己是被太子殿下,派往了一个更重要,也更凶险的……思想战场!
“臣……臣,明白了!”马周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的斗志,“殿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必将让格物之学,在国子监生根发芽!”
安抚了马周,李承乾的目光,又落在了罗通,以及他身后那些同样一脸憋屈的年轻军官身上。
“你们,也是。”
李承乾看着罗通,笑了笑。
“是不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成了孤的亲卫,转眼又要被派去西域,给别人卖命,心中很不服气?”
罗通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说道:“殿下,俺……俺们,只想跟着您!”
“跟着孤,很好。”李承乾走到他们面前,亲自,为他们,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甲胄。
“但一个真正的将军不能只待在一个地方。要去看最壮阔的风景,打最硬的仗,带最强的兵。”
“孤问你们,李靖大将军,乃是我大唐的军神,对吗?”
“是!”众人齐声应道。
“那我现在派你们去军神的麾下,去学习他那一身的兵法武艺,去见识一下,真正的大漠风沙,铁血战场。你们觉得委屈了你们吗?”
罗通等人皆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你们不仅仅是孤的兵。”李承乾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你们更是撒向我大唐军中,一颗颗未来的将种!”
“你们到了西征大军里不要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要把我们在先锋营里,学到的‘三三制’,学到的‘荣誉感’,学到的‘为何而战’的道理,都像瘟疫一样传播出去!”
“用你们的勇武,你们的战功,去折服那些,瞧不起你们的骄兵悍将!去赢得,李靖大将军的青睐!”
李承乾凑到罗通耳边,低声说道:“到了军中,多听,少说。多看,多学。若有难处,可去找新任的行军总管,裴行俭。”
罗通虽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深意,但他听懂了。
太子殿下,没有抛弃他们。
还给他们了一个更广阔的舞台!
“殿下放心!俺们绝不给您丢脸!”罗通挺起胸膛,大声保证。
送走了马周和罗通。
茅屋之内,只剩下了李承乾和常何。
“殿下,”常何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只觉得太子殿下,仿佛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心中一阵酸楚,“您……真的,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马周大人,是您的智囊。罗通他们,是您最忠心的护卫啊。”
“常何,你要记住。”
“马周,是落在‘文坛’与‘士林’的一颗闲棋。”
“罗通他们,是落在‘军方’与‘西域’的又一颗闲棋。”
“而孤……”
李承乾的目光,望向南方,那片正迎接“仁孝”钦差的,富庶之地。
“……孤,也该亲自去落下那最关键的人了。”
李承乾估计那道让他南下江南的圣旨,很快就会到来。
稚奴,在明。
长孙无忌和侯君集,在暗。
而他,李承乾,则将以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戴罪之身”的姿态,去那片,早已被各方势力,搅得天翻地覆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