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曦光初露,洗心殿外,难得的人影齐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宁静,一反平日的死寂或喧闹。
陈九斤默立于师兄们身侧,一个月丹药未曾断绝,筋骨血肉间的灵气几欲沸腾,淬炼得身躯愈发坚凝,寻常金铁难伤。然则,这股力量如怒龙困锁于渊,不得其门而出,始终盘桓于人合二层。他垂着眼皮,只是听着几位师兄笑谈着,自己并不言语。
周叙白看出他的心事,凑近低声道:“小师弟,还在为大比心焦?”
陈九斤点了点头,叹息道:“三师兄,我这人合二层……”
周叙白轻拍其肩,笑道:“天塌下来有个儿高顶着,放心去打便是。走,带你去见见真正的高个子。”他不由分说,拉着陈九斤转向许砚川。
今日的许砚川,依旧是灰袍,他负手而立,气息沉凝如渊,只是往日里拒人千里的寒意,消融了些许,脸上竟也难得地带了些人气。
周叙白拉着陈九斤凑过去,说道:“大师兄,今日这般神清气爽,莫非是忆起了七十年前,一枪横扫大比,令玄都观上下侧目的少年意气?”
许砚川看向周叙白,答道:“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今日重返玉清峰,略有感怀罢了。”他目光落在陈九斤身上,“何事?”
周叙白轻咳一声,目光示意陈九斤,继而转向许砚川,问道:“大师兄当年冠绝同辈,不知对今次大比的夺魁热门,有何高见?”他此问,实则欲借许砚川之口,稍纾陈九斤心头重压。
许砚川默然片刻,吐出五字:“土鸡瓦狗尔!”声中自有一股睥睨万物的气魄。他如何不洞悉周叙白的心思,然此番评断,于他而言,确是肺腑之言,不掺虚妄。
周叙白脸上的笑意一僵,随即又漾开,只是略显古怪,他转向陈九斤,摊手道:“听见了么,小师弟?不过土鸡瓦狗,何足挂齿,何必心焦?”话音未落,他已悄然转过身去,用折扇敲了下自己额头,低声自语:“我这张嘴……上届大比,我好歹也列三甲,这般说来,岂非亦在土鸡瓦狗之列……”
“师尊他老人家,怎地仍未现身?”晏清和引颈探向殿内,压着嗓音与周叙白、郑辰霄二人窃议,“你们说,师尊莫非……是在整饬仪容?”
郑辰霄闻言,仅是憨厚地咧了咧唇角,未发一言。
周叙白眼波一转,折扇半掩口鼻,抬手把众人招呼起来,凑到一起,轻声说道:“今日静尘师叔亦会到场观战。遥想当年,师尊与静尘师叔那段风月过往,啧啧……静尘师叔所修乃太上忘情之道,斩七情,绝六欲。也不知师尊今日这番刻意,能否令心如铁石的静尘仙子,回眸一顾?”
“依我看,悬。”晏清和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分析道:“静尘师叔何等人物,清冷孤高,岂会……”
话音未落,一声怒喝随着陆怀谦自大殿而来:“两个小王八羔子,背后编排老子,是活腻了不成?!”
众人循声望去,皆是一怔,旋即神色各异。
今日的陆怀谦,竟一改往日邋遢之态,身着一袭玄黑道袍,袍袖飘逸,虽身形略显福态,但这道袍剪裁得体,竟也巧妙地遮掩了几分腰间的赘肉。向来油腻的发髻,也梳理得一丝不苟,以一根墨玉簪子簪住,这般装束之下,依稀间,竟能窥见几分他年少时的英挺之气。
周叙白目光上下游移,强忍笑意,拱手道:“师父今日当真是器宇轩昂,风采不减当年。弟子方才还在琢磨,静尘师叔若是得见师父这般神威,是否会为当年……呃,之事扼腕叹息?”
“给老子闭了你的鸟嘴!”陆怀谦老脸一红,指着周叙白便骂:“再敢胡吣半个字,老子把你舌头捋直了打个结!”
斥罢周叙白,他又整理了下衣领,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你们几个,大都历经过宗门大比,其中关窍,该说的与不该说的,都给老九提点提点,莫让洗心殿独苗,平白吃了暗亏。”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沉默的陈九斤身上,眼神有些复杂。这小子入门时,他确是不怎么待见,只因其道途阻滞,玉清子又将其塞来洗心殿,更让他不爽。如今,这小子不知用什么办法,竟也踏入了修行门槛,想来其间艰辛,绝非外人能道。沉吟片刻,他声音放缓了些,对着陈九斤说道:“老九,大比之上,能打,便放手去打。若实在不敌,干脆利落认输便是。老子这张老脸,早被宗门上下踩过不知多少回了,不差这一脚,丢得起!”
话音方落,陆怀谦自背后“呛啷”一声,掣出一柄剑略带锈痕的剑,观其模样,显是尘封多年,未曾用心养护。他随手向前一抛,剑倏然青光一闪,迎风暴涨数尺,化作一道黯淡流虹。陆怀谦纵身一跃,已稳稳立于剑脊,头亦不回,只是喝道:“都给老子麻利点!谁若迟了,小心你们的皮!”声犹在耳,剑虹已然破空,直投玉清峰方向。
晏清和小声道:“快走快走,迟了师父可真揍啊。”
许砚川依旧沉默,只是背后一掠,一杆长枪在手,枪尖寒星乍现,他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形便落入枪影,追着陆怀谦的剑光而去,迅疾如电。
晏清和嘿嘿一笑,手腕一翻,一管碧玉为杆、紫毫为锋的毛笔现于掌中。郑辰霄亦不多言,飞剑腰间飞出,载着他紧随其后。
陈九斤望着师兄们各展手段,御器腾空,眼神掠过羡慕与失落。灵气充盈于体,却无法外放御物,这便是他此刻的桎梏,如同鸟儿有翅却无法高飞。
便在此时,周叙白从不离手的折扇“唰”然展开,象牙扇骨,云纹扇面,其上流光溢彩,竟非凡品。扇面迅速延展扩大,眨眼间化为一座丈许方圆的白玉小台,莹莹宝光流转。他足尖一点,飘然立于玉台之上,含笑对陈九斤招了招手:“小师弟,请。”
陈九斤压下心头杂念,迈步踏玉台。
周叙白口中发出一声清叱,玉台下方便有清风缭绕,托着二人拔地而起,其速之快,竟比当日李奇的飞剑快了数倍。陈九斤这才明悟,当初李奇师兄携他入山,怕是刻意迁就了他的凡人之躯,放缓了何止十倍的速度。
玉台破开云翳,疾速穿行。高空罡风凛冽,刮得陈九斤面颊生疼,筋肉不由自主地扭曲变形,呼吸都有些困难,而一旁的周叙白却似闲庭信步,衣袂翻飞,一派从容潇洒。
陈九斤强忍不适,向下俯瞰。只见连绵群山、蜿蜒河川于翻腾的云海间若隐若现,玄都观那错落的山门殿宇、幽深秘境,皆化为苍翠大地上的墨点缀。这般九天之上俯瞰尘寰的雄奇景象,远非立于峰顶仰望苍穹可比,一时间,竟让他胸间豪情激荡。
周叙白似是察觉到他心绪变化,朗声道:“小师弟,此番景致,如何?”
陈九斤被罡风吹得有些口齿不清,勉力道:“李奇师兄带我初临时,已略窥一二,只是……未曾这般高远。”
他话音未落,周叙白轻笑一声,玉台猛然向上拔升,如利箭般穿透云层。
刹那间,刺目的金光泼洒而下,一片澄澈无垠、近乎透明的湛蓝天穹豁然展现于眼前。脚下是汹涌翻滚的云海,无边无际,随着玉台的破空而过,荡开一圈圈涟漪。远处,三座巍峨主峰如擎天巨柱,直插云霄,似要刺破苍穹。如此壮阔,令陈九斤心神为之一夺。
与此同时,一道道颜色各异的流光,自四面八方破空而来,如万千星子汇聚,目标皆是那云端之上的玉清峰。各峰弟子,或三五成群,或独行疾驰,驾驭着形形色色的法宝,一时间霞光映日,煞是壮观。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将这方天地映照得通透。
陈九斤只觉胸中块垒为之一清,胸中的郁结,竟也消散了大半。
愈是接近玉清峰,空中的流光便愈发密集,最终汇成一股股洪流,奔赴这场宗门盛事,或为一展身手,或为一睹盛况。
片刻之后,雄踞云海之上的玉清峰已清晰在望。其峰顶广场之广阔,远超上清峰。此刻,广场之上早已是旌旗招展,人头攒动。各峰弟子依其所属区域分列,服饰斑斓,或青或白,或黄或紫,泾渭分明。广场中央,数座高达十余丈、以巨块青石垒砌而成的擂台巍然屹立。
洗心殿一行数人,自陆怀谦到周叙白,甫一落地,瞬间吸引了无数道目光,有好奇,有轻蔑,更有几分看好戏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