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尖啸并非终结。
它更像是一道投入滚油的火星,骤然引爆了早已在夜色中积蓄的所有恐慌。
紧接着,更多、更凄厉的惨叫,如决堤的黑色潮水,从小池镇的方向疯狂蔓延开来。
惊恐到扭曲的喊嚷。
混合着泥泞中“啪叽、啪叽”慌不择路的脚步声。
间或夹杂着骨头被硬生生折断的闷响,还有血肉被撕扯的异响。
破庙离小池镇不算近,可那声音,却穿透了瓢泼的雨幕,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
陈九斤的脑海中,疯狂闪现着关于“魔变”的零星记载,每一个字都化作了眼前最恐怖的画面。
怀中的小满,早已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颤抖。
陈九斤没有安慰。
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眼中闪过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被逼到绝路的、冰冷的疯狂!
他猛地在神像背后发现了一根用于固定的横梁,与墙壁间留有一道狭窄的缝隙。
就是这里!
他顾不得越来越近的惨叫,将小满抱起,小心翼翼地塞了上去。
他又抓起地上所有能找到的干枯稻草,疯狂地往上堆,直到将那缝隙和里面小满小小的身体彻底盖住。
“小满,记住!”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天不亮,不许出来!”
“我会回来。”
不等小满回答,他猛地转身,一脚踩灭了庙中那唯一的篝火。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轰隆!”
一道惨白的惊雷撕裂天穹,瞬间的光亮照出陈九斤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没有跪。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神像上,不是祈求,而是审视。
“香火愿力……阵法……”
他脑中疯狂翻阅着《青乌秘卷》的内容,那些平时被他视作无稽之谈的篇章,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从怀中掏出那本破旧的秘卷,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这是他唯一的依仗!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在狂风中疯狂摇晃的破门。
门在呻吟,仿佛地狱的入口。
门缝中挤进来的风,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让他几欲作呕。
他屏住呼吸,手,搭上了冰冷的门扉。
回头,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堆高高的稻草。
然后,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咚!”
他不是推,而是一脚,凶狠地踹开了庙门!
冰冷的雨水混着狂风倒灌而入,劈头盖脸地冲刷着他的面庞。
“咳……咳咳……”
雨水呛入鼻腔,让他剧烈咳嗽,可他的心,却在这一刻彻底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最后一丝侥幸,被门外那清晰无比的惨叫彻底击碎。
他的预言,应验了。
以一种他从未设想过,也绝不愿意见到的,最惨烈的方式。
那个被浊气缠身的胎儿,降生了。
它带来的,不是新生,是死亡。
镇子的方向,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正向这边靠近。
又有人逃过来了!
陈九斤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冰冷地望去。
雷光乍现。
七八道身影在泥泞的路上踉跄着,衣衫尽湿,脸上除了极致的恐惧,便是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滚开,别挡老子的道!”
为首一个壮汉冲到近前,看都没看陈九斤,肩膀狠狠一沉,径直撞了过来。
陈九斤本就虚弱,被这股巨力一撞,顿时站立不稳,向后重重摔倒在地。
满身泥浆。
“呸!”他吐掉嘴里的泥水,挣扎着抬头。
一个跑在最后、气喘吁吁的老者,映入他的眼帘。
陈九斤眼中寒光一闪,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老者的脚踝!
“老乡!镇子里……到底怎么了!”
“孙子!你放开我!”老者被猛地一拽,险些摔倒,顿时又惊又怒,眼睛都红了,“想死别拉着老子!”
陈九斤手上青筋暴起,声音嘶哑地吼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一个能活命的地方!说了,我带你一起!”
雨水冲刷下,老者那张布满恐惧的脸扭曲着。
“放开!你先放开!”老者见挣脱不得,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是杨员外家!今天……他婆娘生了!”
“那杀千刀的算命先生,说什么浊气缠身,大凶之兆!”
“谁知道……谁知道那算命的刚说完,杨夫人就见了红!周郎中去接生……可……可……”
“可什么?!”陈九斤的心沉到了谷底。
“可生下来的……根本就不是人!”老者终于崩溃地吼了出来。
“我们都在外面等着看热闹……等了半天,杨员外、杨夫人、周郎中……三个人进了屋,就再没一点动静!”
“我……我就和几个胆子大的,凑过去掀开门帘瞧了一眼……”老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瞬间。
“就那一眼……我的娘啊!”
“一个血糊糊的畸形玩意儿……正趴在满地的烂肉里……背对着我们……”
“发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在它身子底下……是三具被啃烂的身子……”
“是杨员外……他婆娘……还有周郎中……”
老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
“那怪物……吃了它的爹娘啊!”
赋予它生命的双亲,此刻却成了它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顿“食粮”。
老者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完全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嘶吼。
那声音混在雨里,说不出的凄厉。
他猛地挣扎起来,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陈九斤。
“肯定是他!”
“肯定是那个算命的相师!是他下的诅咒!一定是他!”
“你快放开我!你不是说有活路吗?你他娘的在骗老子!”
这老者慌不择路,竟没有认出,眼前这个满身泥污、形容枯槁的年轻人,正是他口中那个“杀千刀的相师”。
陈九斤松开了手。
他没有回答老者。
甚至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穿过老者惊恐扭曲的脸庞,投向了雨幕深处。
投向了那被黑气笼罩的小池镇。
他缓缓站起身。
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与泥泞。
没有理会老者歇斯底里的咒骂,陈九斤抬起手,一丝不苟地,整理起自己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道袍。
仿佛即将面见的不是索命的恶鬼,而是最重要的客人。
他掸了掸衣角不存在的灰尘,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快逃。”
话音落下,他转过身,再不看那老者一眼。
他迈开脚步。
朝着那片死亡之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也模糊了他那在风雨中显得无比单薄,却又无比坚决的背影。
“疯子!你这个疯子!”
老者看着陈九斤的背影,像是看到了比魔物更不可理喻的东西,口中疯狂咒骂着,连滚带爬地朝着相反的方向逃去。
陈九斤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他当然知道,那老者逃不掉。
在这场由浊气引发的灾祸中,整个小池镇,连同周边的一切,都注定成为那魔婴的食粮。
谁都逃不掉。
而他,也不是去送死。
他只是想用自己这副残躯,为身后那堆稻草里的微光,争来一夜黎明。
“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