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冰冷,混着血的腥甜,滑过陈九斤的脸颊。
眼前,是一抹烈火般的红。
刺目的红裙。
比红裙更刺目的,是自她右肩指缝间不断涌出的鲜血,洇开了一片凄怆的红。
是她。
月见。
那张一直藏在后面的青铜面具,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堪堪挂在耳侧。
面具之下,是一张足以让天地失色的脸。
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只是那张脸上,再没有了半分戏谑与从容,只剩下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和苍白颤抖的唇。
原来……妖女……长这样?
陈九斤脑子里乱糟糟的,眼前这张脸,有点像在做梦。他甚至忘了自己还身处险境,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绝世容颜。
“咳……咳咳……”
月见剧烈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
她回过头,狠狠瞪了陈九珍一眼。
那双明媚的眸子里,除了痛楚,竟有委屈与怒火。
声音都在发颤,却依旧是骂人的话。
“你是蠢猪吗?!”
“我让你跑了吗?!不要命了?!”
一声怒斥,让陈九斤回过神来。
他张了张嘴,眼中满是愧疚和懊恼,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抽动了两下嘴角。
他刚才在干什么?
他想逃。
结果,却害得这个一直被他视作妖女的少女,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哼,妖女,咎由自取!”
另一边,刚刚稳住身形的李奇看到这一幕,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冷哼一声,眼中满是鄙夷,“若非你在此碍事,他一个凡人,又怎会落入险境?如今替他挡刀,不过是你自作多情!”
月见被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颗血红丹药,看也不看就吞了下去。
丹药入腹,一股血色暖流瞬间游走四肢百骸,苍白的面色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月见强撑着站直身体,挡在陈九斤身前,用一种看垃圾般的眼神看着李奇,冷笑道:
“呵……我阴冥教行事,是邪魔外道。”
“但也知道,护着自己身边的人。”
“不像某些名门正派,”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残留的血迹让她此刻的笑容显得妖异,“眼睁睁看着同伴去死,还能说得如此道貌岸然。”
“你!”李奇被戳到了痛处,脸色涨红,怒道:“妖女休得胡言!我那是鞭长莫及!他自己乱动,我如何能救?”
他似乎觉得这理由不够,又强行拔高了声调。
“再说,凡人生死,自有天命!我辈修士,岂能肆意插手,乱了因果!”
这话一出,不仅月见笑了,连旁边的陈九斤都听得心头一沉。
天命?
好一个天命!
陈九斤的目光,从身前这个强撑着、鲜血不断从指缝渗出的红衣少女身上,缓缓移到了那个满口“天命”的“正道大弟子”脸上。
一个是人人喊打的妖女,此刻却用身体护着他。
另一个是名满天下的正派首席,此刻却用“天命”来推卸责任。
什么是正?
什么是邪?
陈九斤胸口那股郁气,在这一刻,轰然炸开,化作了滔天的怒火。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默默地,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踉跄一步,站到了月见的身边。
站到了她的身前。
月见微微一怔,回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此刻却有些发愣。
这个呆子……随后一把又将陈九斤甩回了墙角。
“咯咯……好一个天命!”
月见忽然笑了,笑声清脆如银铃。
“你们玄都观不是号称心怀天下吗?怎么,这天下苍生里,偏偏不包括他这个傻小子?”
她的下巴朝着陈九斤的方向微微一扬,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骄傲。
“还是说,李道长的‘天下’,只装得下你们自己人呐~”
尾音拖得长长的,满是讥讽。
“你……你懂个屁!”李奇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一张俊脸憋成了猪肝色。
就在这时!
“吼——!”
一声咆哮!
那畸婴竟已恢复过来,它胸口的血洞非但愈合,整个身躯更是膨胀了一圈,干瘪的皮肤下,仿佛有血液在流动!
它吞噬了灵骨伞血箭中的力量!
“小心!”李奇暴喝一声,终于不再废话,紫府剑光芒大盛,再度冲了上去!
月见强忍着肩胛骨碎裂般的剧痛,再次握紧了灵骨伞。
伞面血光流转,却已不复先前的璀璨。
李奇的紫府剑也光芒黯淡,每一次与畸婴的碰撞,都让他虎口发麻,气血翻涌。
两人联手,竟被彻底压制,步步后退。
庭院中,狂暴的妖气与剑光、血芒混作一团,将漫天雨水搅成一片翻滚的泥浆。
陈九斤靠着墙角,冰冷的雨水都浇不灭他心头的火焰。
他看着那个一次次为他挡开攻击的红衣身影,看着她每一次强行催动力量时,肩头那被鲜血浸透、显得愈发深邃的伤口,愧疚感化作了银针,扎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这个妖女,嘴巴是毒,行事是邪。
可她,救了他的命。
自己呢?
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逃!
这个字眼,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陈九斤的心上。
他甩了甩头,把这荒唐的念头压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就在这危急关头,异变再生!
“吱呀——”
一声摩擦声响起,院门,被推开了!
激斗中的三方,动作皆是一滞!
尤其是畸婴,它猛地扭过头颅,望向门口。
那双只剩下暴戾与嗜血的猩红巨眼中,竟浮现出惊恐与迷茫!
李奇和月见也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但被畸婴宽大的身体挡住了,只隐约看到一个身影。
一个瘦弱的小小身影,逆着门外惨白的天光,静静地站在那里。
雨水早已将她单薄的衣衫彻底打湿,紧紧贴在身上。
正是去而复返的陈小满!
“小满!”陈九斤看到瘦弱的身影,惊呼道。
陈九斤失声惊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陈小满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墙角浑身狼狈、嘴角还带着血迹的陈九斤身上。
当她看到陈九斤那副凄惨模样,又看到院中那个狰狞可怖、散发着滔天凶气的畸形怪物时,黑白分明的眼睛,所有的光彩都在一瞬间褪去!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畸婴,小小的拳头紧握着,瞳孔深处,一抹若隐若现的妖异红光,此刻骤然亮起!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连李奇和月见联手都难以压制的畸婴,在对上陈小满那双燃烧着红光的眼睛时,庞大的身躯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可惜的是,由于畸婴正好挡在了中间,它的视线是直接对着门口的陈小满,而李奇和月见此刻都处于畸婴的侧后方,注意力又被突然出现的陈小满吸引,竟无人发现畸婴这反常的恐惧和陈小满眼中的异状,只以为是这魔物被突然打断,一时愣住了。
“好机会!”李奇到底是经验丰富,瞬间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
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紫府剑上!
“嗡——!”
紫府剑发出一声高亢的剑鸣,剑身紫光暴涨,紫色篆文自剑身上流淌而出,缠绕向呆立原地的畸婴!
“敕!封!”李奇双手掐诀,厉声喝道。
紫色篆文瞬间收紧,形成一个巨大的光茧,将畸婴牢牢束缚在其中!畸婴疯狂挣扎,发出凄厉的嘶吼,周身黑气不断冲击着符文光茧,却一时间难以挣脱。光茧表面紫光流转,将黑气死死压制在内,暂时封印了它的力量!
“爹!”
撕心裂肺的呼喊穿透雨幕。
几乎在光茧成形的瞬间,陈小满就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泥水溅满了她的小脸,可她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只剩下墙角那个身影。
她一头扑进陈九斤怀里。
小小的身子因为恐惧剧烈颤抖,冰冷的小手揪住他胸前破烂的衣襟。
“爹……”
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几乎要碎了。
“你流血了……好多血……小满怕……”
温热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迅速渗透陈九斤的胸膛,激得他伤口一阵抽痛。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用尽力气,反手将女儿紧紧拥在怀里,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
“我没事……”
“小磕碰,养几天就好。”
他嘴上安慰着,目光却越过女儿的肩头,飞快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奇,又瞥向那仍在光茧中疯狂挣扎的畸婴,心中警铃大作。
他压低声音,:“小满,听话,有外人在……千万,别再叫爹。”
他想安慰小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不远处的月见和李奇,又看到那仍在挣扎的光茧,压低声音急促道:“小满,别怕……有,有外人在……别叫爹……”
二人俩紧紧相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
看着陈九斤脸上那不加掩饰的疼惜与温柔,看着陈小满对他全然的依赖与孺慕,闪过一丝黯然。
或许是羡慕吧。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默默地向后退开几步,将自己隐入墙角的阴影中,与院中这短暂的温情格格不入。
......
就在这时!
那被紫色光茧束缚的畸婴,发出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的嘶吼!
“砰!砰!砰!”
光茧剧烈摇晃,表面的紫色篆文开始闪烁,明灭不定,裂纹蔓延开来!
“不好!”李奇脸色煞白,“它的力量还在变强!封印要破了!”
他拼命掐诀,试图稳住封印,但紫府剑光芒黯淡,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几乎是同一时刻,天边骤然亮起数道刺目的流光!
几股远比李奇磅礴的气息,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小池镇急速掠来!
月见脸色剧变!
她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光茧,又看了一眼天边那几个越来越近的光点,再不迟疑。
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鬼魅般的红色虚影,几个闪烁便飘出院墙,只在雨幕中留下一道急促而复杂的声音。
“呆子!玄都观的老家伙来了,我先走了!后会有期!”
“哎!你伤……”
陈九斤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想要问她伤势如何,可回应他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已然撕裂雨幕,如神明降世般,悬停在小院上空。
那是两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
他们身着玄色道袍,气息渊渟岳峙,仅仅是悬停在那里,散发出的威压就让空气都凝固了,雨水仿佛都在他们周身静止。
陈九斤紧紧的抱着小满,警觉的看着空中的身影。
“凌虚师叔!苍梧师叔!”李奇见到来人,狂喜涌上脸庞,连忙躬身行礼。
其中一位面容清癯、手持拂尘的老道,正是凌虚真人。他目光如电,扫过院中惨状,最终落在光茧中的畸婴身上,眉头紧锁:“孽障!竟已气候初成!”
而另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的苍梧真人,则更是干脆。
他二话不说,并指成剑,对着下方那即将破封的畸婴,遥遥一指!
“轰——!!!”
一道金色剑罡,轰然落下!
没有丝毫悬念,紫色符文光茧瞬间破碎,金色剑罡结结实实地轰击在畸婴身上!
地面剧烈震动,泥浆冲天而起!
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赫然出现在院子中央!畸婴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被这一击直接轰入了地底!
然而,两位老道的脸色,却并未有丝毫放松。
苍梧望着洞底,沉声道:“此獠根植于此地浊气之源,又吞噬了生魂,已成不死之身,杀不掉。”
“罢了。”凌虚真人点头,语气平淡,“杀不死,便镇压。待日后寻到净化浊气根源之法,再来处置。”
说罢,两位老道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道篆文飞出,没入深坑之中,伴随着坑壁渗出的水,沉寂在了洞底。
做完这一切,他们才缓缓降下身形。
陈九斤把小满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大气都不敢出。
苍梧真人目光转向李奇,说道:“李奇师侄。”
“弟子在!”李奇连忙躬身。
“此地浊气未除,速派弟子前来布阵净化。即刻召回镇民,安抚人心,彻查此事来龙去脉,三日之内,我要看到卷宗。”
“是!弟子遵命!”李奇额头见汗,立刻应下。
凌虚真人捋了捋拂尘,目光在陈九斤和陈小满身上短暂停留,最终落在李奇身上,补充道:“镇中伤者,务必妥善救治。我玄都观护佑一方,不可失了民心。”
“弟子明白!”
这时,李奇才想起墙角的陈九斤,见他抱着小女孩瑟瑟发抖,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便走过去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没事吧?”
陈九斤脸上立刻堆起笑容,一边把小满往身后藏,一边点头哈腰道:“没事,没事!多谢仙长救命!小的是个走街串巷算命的,带闺女路过,哪想就撞上这……这怪物!魂儿都快吓飞了!”
他演得惟妙惟肖,连声音都在发颤。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观察着那两位老道的表情,见他们似乎并未在意自己这只“蝼蚁”,心中稍定。
他连忙拉起小满,哀求道:“仙长,要是没事……小的就先带孩子回j家了,您瞧她,吓得不轻,得赶紧回去喝碗热汤压压惊……”
李奇看着他这副油滑样,又看看他怀里那个始终沉默不语、埋着头的小女孩,皱了下眉。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两位师叔在此,又有要务在身,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路上当心。”
“欸!好嘞!谢仙长!谢各位仙长!”
陈九斤拉着陈小满,几乎是跑出了院子。
转眼间,二人就消失在了深沉的雨幕中。
凌虚真人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目光幽微,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