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低洼的山谷,卷起终年不散的湿冷雾气,拂动殿外稀疏的林木,叶片摩擦,沙沙作响,在死寂中尤为清晰。
陈九斤躺床上,辗转反侧。麻布被褥根本抵挡不住这山谷里的阴寒,但这点不适早被心中翻江倒海的焦灼所掩盖。小满那张挂满泪痕的小脸,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脑海深处。他一闭眼,噙满泪水、写满不舍与祈求的眼睛就会浮现在眼前,控诉着他的决定,让他心如刀绞。
昨日所见的玄都胜景,仙气缭绕的主峰,云雾穿行的广场,此刻都像是遥远模糊的幻梦,迅速褪色、剥离,变得不真切。唯有这简陋的房间,湿冷的空气,在提醒他——他已身入仙门,却又被无情地摒弃在仙途之外。
一步之遥,天壤之别。
分离的刺痛,前路的茫然,还有相师的宿命……种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脑子乱成一锅粥,不知道该想什么。
他睁着双眼,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房梁,就这样熬着。直到夜深,困倦和劳累才终于将他拖入梦境。
“咚!咚咚!”
敲门声,惊醒了睡得极不安稳的陈九斤。他霍的坐起,茫然扫视着这间陌生而简陋的屋子,一时还没从割裂的现实中缓过神。见屋内没有回应,周叙白略微提高声音,带着惯有的笑意继续喊道:“小师弟,醒了么?师父在大殿等你。”
师父?这两个字像根针,一下让陈九斤完全清醒,陆怀谦那毫不掩饰的嫌弃还清晰如昨。他胡乱的裹上衣服,光脚下地,匆忙打开门栓。
阳光看看透入谷中,还有雾气在半空中朦胧。周叙白一身青色道袍,负手站在门外,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平添几分潇洒。看到陈九斤衣衫凌乱、睡眼惺忪的模样,他眼中的笑意更浓,却也快速收敛了些许,催促道:“小师弟动作快些,莫让师父久等。今日可是你正式入门的日子。”
正式入门?陆怀谦那嫌弃的态度还历历在目,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卦?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套上并不合身的灰色道袍,一边忍不住低声问道:“三师兄,师父他老人家……唤我过去,所为何事?”
“唰”
周叙白合住折扇,用扇骨轻轻敲打这手心,眉眼弯弯,笑道:“师父临时起意,说既然入了洗心殿,总得知会祖师一声,为你行个简单的拜师礼,也算正式将你纳入我洗心殿门墙。”
听闻此言,陈九斤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微弱的欢喜。自己根骨平庸,根本不是修道的料。但能正式拜入仙门,哪怕只是最低等的外门,对他而言,一种迟来的认可?至少,名义上,他和仙家世界,有了一丝联系。他连忙穿上鞋履,也顾不上仔细梳洗,只掬起冰冷的水胡乱抹了把脸,便紧跟着周叙白匆匆向外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一条蜿蜒曲折、铺着青石板的小径穿行,小径两旁杂草丛生,偶尔聊些所见奇景、所闻轶事,却是对陆怀谦只口不提,二人很快便来到了洗心殿的正殿之前。
殿门大敞,即便已是清晨,谷中依旧昏暗,殿内不得不点满了油灯,灯火摇曳,映照下,中央几块牌位格外显眼。
主位上,陆怀谦端然而坐。他竟一改昨日邋遢的模样,换上了一身整洁的黑色道袍。虽然须发依旧有些蓬乱,眼神也带着几分倦怠,但身形坐得笔直,倒也勉强显出几分道骨仙风的仪态。看来,对于收徒这等传承之事,即便心中对陈九斤的资质如何不满,陆怀谦也并未全然敷衍,至少在形式上,给予了这个新入门的弟子应有的尊重。
殿堂两侧,垂手肃立着几道身影。左侧首位,一身材高大的男子,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周身仿佛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铁血煞气,让人不敢直视。他双手捧着三炷点燃的长香,香头青烟袅袅,笔直上升,只是站在那,就让人感到压力。
右侧则站着两人,看年纪比周叙白稍长,相貌皆是平平无奇。一人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陈九斤;另一人则神情木讷,眼神空洞,仿佛魂游天外,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周叙白在殿门处停下脚步,对着上首的陆怀谦躬身一拜,朗声说道:“师父,小师弟已带到。”随即侧过身,朝陈九斤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行礼。
陈九斤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不安,昨日刚来,他还没感觉,怎的今天却有点害怕陆怀谦。他整理了一下不太合身的道袍,迈步上前,在距离陆怀谦数步远的地方,“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地板上,拜道:“弟子陈九斤,拜见师父!”
陆怀谦眼皮懒洋洋地抬起少许,在陈九斤身上一掠而过,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算是应允了。他并未让陈九斤起身,而是从身旁弟子手中接过三炷燃香,转身面向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而后,他将香稳稳插入炉中,这才转身回到主位,重新端坐,恢复了淡漠的神情。
周叙白见状,连忙端起早已准备好的茶盏,快步走到陈九斤身旁,低声提醒道:“敬茶。”
陈九斤会意,连忙双手接过粗瓷茶盏,茶水尚温。他将茶盏高举过头顶,恭敬地奉至陆怀谦面前,第二次叩首道:“弟子敬师父茶,请师父训示,弟子定当谨遵教诲。”
陆怀谦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茶盏氤氲出的淡淡水汽上,却并未伸手去接。他只是摆了摆手,语气平淡无波地说道:“起来吧。”
陈九斤心中一阵失落,但还是依言站起身,默默将茶递还给了旁边的周叙白。
陆怀谦这才将目光转向周叙白,吩咐道:“老三,既已行过礼,便带他去认认几位师兄。殿中的规矩,也一并与他讲明了。”说完,他竟是直接站起身,连多看陈九斤一眼都欠奉,径自朝着后殿方向走去,留下一个漠然的背影。
陈九斤僵立在原地,这拜师礼,竟是如此的草率,如此的敷衍。陆怀谦自始至终的态度,已经毫不掩饰地昭示着他对自己的全然漠视与不看好。然而,一声“师父”已出口,叩首之礼已行过,木已成舟。从这一刻起,他便是玄都观洗心殿名册上的一员了,哪怕是最不起眼、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
周叙白见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连忙上前一步,用那把折扇轻轻拍了拍陈九斤的肩膀,脸上重新堆起那和煦阳光的笑容,语气轻松地宽慰道:“小师弟,莫要往心里去。师父他老人家就是这个性子,面冷心……嗯,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
陈九斤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也不知周叙白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是为安慰自己。
周叙白仿佛没看到他的勉强,转过身,开始为陈九斤介绍几位师兄。他首先指向那位身形挺拔、气势迫人的冷峻男子,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敬畏:“这位,是我洗心殿的大师兄,许砚川。”
许砚川闻言,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几乎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对着陈九斤说道:“小师弟,欢迎加入洗心殿。”但那双眼睛依旧冰冷,其中沉淀的杀意如有实质。
陈九斤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中暗忖:这大师兄,怕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甚至……有点危险。
周叙白似乎对自家大师兄的态度已习以为常,面上神色不变,笑容依旧温和。他又指向右侧那两人,继续介绍道:“这位是五师兄晏清和,这位是六师兄郑辰霄。”
先前好奇打量陈九斤的晏清和脸上露出几分腼腆,对着陈九斤点了点头,开口道:“难得,洗心殿有几年没新人了?师兄们……要照拂小师弟啊。”而那位神情木讷的郑辰霄,则只是抬眼皮扫了陈九斤一眼,漠然地点头,便又重新垂下眼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陈九斤依次向两位师兄拱手行礼。目光扫过殿内这寥寥几人,加上领他进来的周叙白,大师兄许砚川,再算上自己……明面上的弟子,竟然只有区区五人?
他按捺不住,看向身旁的周叙白,低声问道:“三师兄,咱们洗心殿……就这么几位师兄吗?那二师兄、四师兄,还有七师兄、八师兄他们……是外出了,还是……
周叙白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用折扇轻轻敲了敲陈九斤的头,笑道:“小师弟,刚来就打听这么多?咱们洗心殿嘛……人来人往的,有些人,时候到了,自然就‘离开’了。你啊,安心待着,少问,少看,对你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