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义庄的残垣断壁,卷起浓重的血腥气,又被骤然降临的酷寒冻结。
月清霜站在屠场正中,忍着心口的绞痛,单手掐了个法诀。灵力自她掌心涌出,化作森森寒气。
厉劫擦着手中的断剑,看着月清霜的动作,发出了一声冷哼。
“人都死了,做这些给谁看?”他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在他眼中,这纯粹是浪费灵力的多愁善感。
月清霜没有看他。
她那张沾着血污的脸,比身上的白衣还要苍白几分。在这片血色炼狱中,白色显得如此刺眼。
“给我自己看。”她轻声说道。
这不是为了安葬死者,而是为了埋葬过去那个天真的自己。那个以为凭着“玄都观”三个字,就能护佑所有人的月清霜,已经随着这些镇民一同死在了这里。
寒气以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冰霜迅速蔓延,将焦黑的木梁,染血的土地,还有那些扭曲的尸身,尽数封入一层剔透的玄冰之中,为他们铸就了一座巨大的水晶棺椁。
她曾许诺守护,最后却带来了毁灭。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只剩下用这场冰封,为他们,也为自己,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陈九斤就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劝说。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代价,必须亲手去付。
月清霜缓缓直起身,看着眼前这座在夜色下泛着幽光的巨大冰冢。
做完这一切,她才从怀中取出一枚空白玉简。
“你还要给玄都观留信?”厉劫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他靠着一截断墙,擦拭着手中那半截凡铁,动作里满是不耐,“他们不会追究真相,只会治你的失职之罪。”
他下巴朝着陈九斤的方向点了点。
“更何况,你身边还站着这么个怪物。”
月清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厉劫的话虽然刻薄,但事实就是如此。她只是将那枚冰凉的玉简抵在额前,闭上双眼。神识沉入其中,将此地发生的一切,一一烙印。
但她刻意隐去了归墟图和陈九斤的异状。
她只说,他们遭遇了碧霄宫的邪修,死伤惨重,她将和陈九斤一同追查,为死去的镇民讨一个公道。
或许从她决定隐瞒真相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做完这一切,她将玉简轻轻放在冰冢之前。
冰冷的玉简,靠着冰冷的坟墓。
鸦大师未归,陈九斤只能站在原地。
前方,厉劫的身影已化作一道流光,率先破空而去。
月清霜回身,手捏剑诀,青鸾剑自鞘中飞出,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剑身迎风而长,化作三尺宽的剑身,稳稳悬停。
她先一步跃上,白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而后回头,朝陈九斤伸出了手。
陈九斤没有迟疑,借着她的力道,踏上剑身,站在了她身后。
剑身微微一沉。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拳。少女发丝间残留的清香,拂过他的鼻尖,他心中狂躁,却在此时罕见地安静了一瞬。
青鸾剑破开夜风,速度极快。
月清霜站在剑首,衣袂在风中翻飞,身后便是陈九斤。
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
隔着两层衣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灼人的热量从他身上传来。不是体温,是被压抑在胸腔里的滔天怒火,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想开口,想说点什么。
说“对不起”?太轻了。
说“这不是你的错”?更是自欺欺人。若非因他,林桃不会被抓;若非因她,镇民不会枉死。
他们谁都脱不了干系。
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陈睿……”她还是忍不住,轻声唤他。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
只有灼人的气息,更烈了。
她甚至能听见他胸腔里,气血奔涌的声音,沉闷,如同压抑的雷鸣。
她从未觉得如此无力。
过了许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
“到了碧霄宫,你跟在厉劫后面。”
月清霜一怔,回头看他。
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
“他们不敢伤我。”陈九斤打断了她的话,“你离远些,还能保住性命。”
这话听起来是在关心她,可月清霜听出的,却是一种割裂。
他要一个人去背负所有。
“我说了,此地之孽,因我而起。”她转回头,看着前方那道已经快成一个小点的流光,“这笔账,我陪你一起算。”
陈九的的双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第二日傍晚,三人身影降落在一座小镇。
镇子不大,灯火稀疏。三人寻了家尚算干净的客栈,准备稍作休整。
大堂内人声嘈杂,混着酒气与香气。厉劫寻了个角落坐下,旁若无人地用布,反复擦拭着断剑。陈九斤则像一尊石像,沉默地坐着。
邻桌几个身穿各色道袍的修士正在高谈阔论,声音不大,却正好传入他们耳中。
“听说了吗?碧霄宫最近可是风头无两,连我们宗主都上门拜会了。”
“那是自然,谁不想跟碧霄宫攀上交情。我师叔说,他们宫主神通广大,一手炼丹的本事出神入化,更别提那双修功法,冠绝一方。”
其中一人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更显猥琐:“何止丹药!我可听说啊,碧霄宫最近搜罗的美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是身具灵根的极品,啧啧,要是能讨来一个……”
污言秽语,如同一颗火星,瞬间引爆了陈九斤体内的杀意。
他刚要起身,一只手便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厉劫。
“别在这里动手。”厉劫低声说道,“正事要紧。”
这声音不大,却刚好被邻桌几人听见。
五个人同时起身,带着一脸横肉,将三人的桌子围了起来。为首的壮汉低头看着厉劫,一脸不善:“小子,你说什么?”
陈九斤想要站起,却被厉劫的手死死按住。
壮汉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扫过,见厉劫冷着脸,陈九斤沉默不语,只当他们是怕了。其中一个瘦高个看向陈九斤,咧嘴一笑:“我看你这灵力波动,人合三层都不到吧?这点修为也敢出门?”
说罢,竟伸出手,用巴掌在陈九斤脸上拍了几下。
“啪、啪、啪。”
客栈大堂里,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
离得近的几桌食客,放下酒杯,椅子在地上拖出摩擦声,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开。很快,他们便在墙角和柜台边聚拢,空出了一大片场地,虽然害怕被波及,但还是想要围观。
“是抱虎山的三煞,还有两个修士,这下有好戏看了。”有人对同伴说道。
“那小子也是傻,惹谁不好。”
瘦高个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收回手,还在陈九斤的脸上蹭了蹭,随后对着同伴们张狂地笑起来。
陈九斤脸色很难看,厉劫按在他肩上的手,青筋暴起,快要压制不住了。
另一人看向厉劫,又道:“小子,松开他试试。”随后眼睛注意到他的剑上,笑道:“哈哈哈,这小子还用一把凡铁,还是断剑,你们三个废物,倒真是般配。”
为首之人目光最终落在月清霜身上,立刻变得淫邪起来,她一身白衣,在这杂乱的客栈里,像一朵不染尘埃的雪莲。
“哟,还带着这么水灵的师妹。”壮汉的口水都快流了下来,“小美人,跟着这两个废物有什么前途?不如跟了哥哥们,到后院去,咱们好好探讨一下‘双修’大道?”
其余几人也跟着发出一阵哄笑。
月清霜原本低着头,听到这话,缓缓抬起。
她看着陈九斤紧绷的侧脸,不能让他在这里动手。一旦他那身诡异的血色金光暴露在人前,传回宗门,他就会从一个弟子,变成一个需要被肃清的邪魔,她伸出手,轻轻覆在陈九斤按在桌沿的手背上。
她的手很凉,像义庄那夜的冰。
陈九斤身体一僵,杀意竟被这股凉意压下去了几分。
月清霜安抚下陈九斤,随即站起身,她一身白衣宛如谪仙。
“几位道友说得没错,”她开口,“这里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看向壮汉,轻笑道:“我跟你们走,还请莫要再打扰我这两位师兄。”
壮汉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小美人果然爽快!”
“镇外的林子清静。”月清霜继续道,“不如我们去那里,把话说清楚?”
“好!好!”几个修士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只当她已然屈服,迫不及待地转身向外走去,“那便走吧,小美人!”
一想到这般天仙似的少女,片刻后就要在他们身下婉转承欢,几人已是急不可耐。
为首的壮汉见她还不走,有些着急,他向前凑了一步,几乎要贴在月清霜身上,搓着手催促道:“小美人,前面带路吧。”
另一个修士跟着淫笑起来:“哥哥们定会让你好好‘得道’的!”
月清霜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回身,对上陈九斤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随后便迈步向客栈外走去,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客栈里,像一捧即将被玷污的雪。
厉劫的手松开陈九斤的肩膀,他瞥了一眼月清霜离去的背影,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说道:“带着这么个女人,本就是麻烦。不过……有人可就要倒霉了。”
陈九斤见厉劫不再阻拦他,立刻站起身,跟了上去。
客栈里的食客见他向外走,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那女修士怕是要遭殃了。”
“抱虎山这几个畜生……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儿……”
窃窃私语声中,几个胆大的好事的交换眼神,悄悄起身,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不敢招惹抱虎山的人,但若是有机会,在这般绝色身上揩一把油,或是看些不该看的场面,也算不虚此行。
夜色渐袭。
月清霜走在前面,壮汉几人走在身后,贪婪地扫着月清霜的背影,口中还与同伴说着污言秽语。
厉劫则依旧在客栈喝着酒。
林子深处,是一片空地。
“就这儿吧!”壮汉喊住月清霜,淫邪的笑意几乎要从脸上滴下来,“小美人,哥哥们等不及了。”
他身后的几个修士也围了上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月清霜。
一个修士,直接伸手,抓向月清霜的衣袖。
“这么干净的衣服,等下可就要弄脏了。”
他的手还没碰到那片洁白的布料。
“嗤!”
一声轻响。
他动作僵住了。低下头,看见一截青锋,从自己胸口穿了出来,上面还带着温热的血。
他脸上的淫笑凝固,张了张嘴,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客栈大堂里的安静,在这一刻,于林中重演。
为首的壮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暴怒。
“你敢!”
他怒吼一声,全身灵力爆发,一拳轰出。
可他的拳头,在半空中就停住了。
不是他自己停下,而是被冻住了。
森然的寒气,不知何时已弥漫了整片空地,地面上凝结起一层白霜,月光照在上面,将整个树林映照的很亮。
壮汉的整条手臂,连同他爆发出的灵力,都被一层厚厚的玄冰封住,动弹不得。
“你……”他惊恐地看着月清霜,没想到看似柔弱的少女,竟然如此恐怖。
月清霜没有说话。
她只是抬起手,并起两指,对着那壮汉轻轻一点。
“咔嚓——”
冰封的手臂,连同壮汉的半边身子,轰然碎裂,化作冰晶,洒了一地。
剩下的三个修士,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终于明白,自己招惹的不是一只温顺的绵羊,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前辈饶命!前辈饶命!”
三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停地用头撞着地面。
月清霜一步步走向他们。
“碧霄宫的双修功法,很好么?”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让那三人抖得更厉害了。
“不!不好!是小的们胡说八道!我们罪该万死!”
“是吗?”月清霜走到他们面前,俯视着,“我倒是觉得,你们下辈子可以亲身体会一下。”
话音未落,青鸾剑自鞘中飞出,在空中盘旋一圈,带起两道清光。
两颗头颅冲天而起。
无头的尸身,被瞬间涌出的寒气冻成冰雕,而后轰然碎裂。
做完这一切,月清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她那张白皙的脸上,溅上了几点温热的血。
远处,那些跟来看热闹的修士,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回了镇子,这种情景,哪还有命揩油,只怕走慢了,眼前的少女连他们看热闹的都杀。
林中死寂。
寒气贴着地面流淌,将喷洒的血液冻结在凝霜的草上。
仅剩的那个瘦高修士瘫软在地,屎尿齐流,在凝结的白霜上污了一片。他对着月清霜不住磕头。
“仙子饶命!前辈饶命!是那个胖子!都是他的主意!他说您这样的仙子,肯定心善,开几句玩笑不会生气的!我……我就是个跟班的!我该死!我掌嘴!”
他说着,便真的抬手,狠狠扇在自己脸上,嘴角的血淌了下来。
月清霜只是看着,几点溅上的血,在她雪白的袖口上,在一片白色的映衬下,像是寒冬里开出的红梅。
见她不为所动,那瘦高修士脑子飞转。
“碧霄宫!对!是碧霄宫!我们这种不入流的货色,就是想巴结碧霄宫,才学着他们口无遮拦!我们哪敢真的对您不敬!求仙子看在我们也是想上进的份上,饶我一条狗命!”
他把所有罪过都推到碧霄宫头上,以为这个名字能镇住对方。
这个名字确实有用。
但不是他想的那样。
月清霜挽了个剑花,将剑身血迹尽数甩去,还剑入鞘。
她转过身,对不知何时已站在林边的陈九斤说:“刚刚拍你脸的,是他。交给你了。”
“回答我几个问题,”陈九斤蹲下身看着他,“答得好,我考虑不杀你。”
那修士猛地抬头,拼命点头。
“碧霄宫抓‘乙木之体’的炉鼎,要做什么?”
“是……是炼丹!听我们宗主说,听闻碧霄宫主欲借此丹突破肉身桎梏,问鼎更高境界!‘乙木之体’,就是最关键的一味主药!”
“什么时候炼?”
就……就在七日后!”修士魂飞魄散,胡乱开口,“七日后的月圆之夜,就要开炉炼丹!万事俱备,就差……就差……”
“七日……”陈九斤缓缓站起身。
“那他们抓普通女子做什么?”陈九斤继续问道。
“练功!为了练功!
“碧霄宫有独门的双修法门和奇丹,修行进境比寻常法子快上几倍不止!很多人都想投靠过去,我……我们也是……”
陈九斤沉默了片刻。
那修士见他不再追问,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庆幸。
“最后一个问题。”陈九斤忽然说。
修士的表情僵住了。
“在客栈里,”陈九斤缓缓抬起手,“你打了我几下?”
“三……三下?”他试探着说,见陈九斤面无表情,又立刻改口,“不!一下!就一下!前辈,我该死,我真的只碰了您一下!”
“嗯,一下。”
陈九斤点了点头。
“那就还你一下。”
话音落下,巴掌挥出。
“啪!”
清脆的响声在林中回荡。
瘦高修士的头颅,被陈九斤一巴掌扇的向后爆开,红白之物溅了一地,瞬间便被寒气冻成了冰渣。
无头的尸身晃了晃,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