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的靴底陷进腐土时，闻到了比死亡更古老的气息。
那是骨缝里渗出的、被时间腌渍了千年的腥甜。圣城的断壁残垣在他眼前扭曲，青石板裂开蛛网纹，每道缝隙里都钻出半透明的骸骨——不是他召唤的亡灵，是自发从死亡里爬出来的“原初亡灵”。它们的关节挂着青铜锈迹，眼窝里跳动着幽绿鬼火，连哀嚎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刺响。
“欢迎来到「黄泉茧」。”
声音从地底传来。陈墨抬头，看见大地正在裂开，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幽蓝空间。那里悬浮着一颗巨大的心脏，表面布满血管状的发光脉络，每一次跳动都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心脏周围缠绕着无数锁链，每根锁链末端都拴着一具陈墨亲手合成的亡灵——阿福的狼形骸骨、老匠头的铁锤战魂、甚至影鸦的骨翼残片。
“你...究竟是谁？”陈墨握紧骨笛。他能感觉到，这颗心脏里流淌的不是血液，是千万年积累的亡灵怨念，每一滴都能腐蚀神格。
心脏表面的脉络突然凝聚成一张人脸。那是个没有性别特征的存在，面容像被无数张脸揉碎后重新拼凑的，左眼是陈墨第一次合成亡灵时用的骷髅头骨，右眼是老匠头为他打造的青铜护目镜。
“我是「亡者之茧」。”它的声音是千万种方言的重叠，“是你每一次捏碎尸骨时溅出的血珠，是你为亡灵刻下名字时磨破的指尖，是你对着骸骨说‘明天见’时，落在它们额角的泪。”
陈墨的呼吸一滞。他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他蹲在乱葬岗用破碗接雪水，给刚拼好的骷髅战士擦脸；想起十年前，他为救被尸群围攻的阿福，用骨刀剖开自己的手腕，血滴在亡灵额间唤醒了它们的灵智；想起三天前，他摸着影鸦新生的骨翼说：“等打完这仗，我带你去看春天的桃花。”
“你把我所有的‘亡灵’，都变成了‘茧’。”陈墨的声音在发抖。
“不。”亡者之茧的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骨茬，“是你把‘生’的碎片，缝进了‘死’的躯壳。每一具你创造的亡灵，都藏着活人的执念——阿福想给你煮热汤，老匠头想再为你敲一锤，影鸦想替你挡下所有致命伤。这些‘生’的温度，让我从死亡的泥潭里爬了出来。”
它抬起手。陈墨看见，那些拴在锁链上的亡灵正在融化。阿福的狼骨渗出暗红液体，老匠头的铁锤虚影开始崩解，影鸦的骨翼碎片像被风吹散的灰，飘向心脏中央。
“它们在‘归位’。”亡者之茧的声音变得温柔，“就像游子回家，就像落叶归根。当最后一丝‘生’的温度融入我的心脏，我就会成为真正的‘亡灵之神’——而你，陈墨，会是第一个被我吞噬的‘养料’。”
陈墨突然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半块烤红薯，表皮焦黑，还沾着炉灰。
“你记得吗？”他把红薯举到眼前，“十年前，灰烬森林的雪下得比今年还大。你说亡灵不会饿，我却偏要烤块红薯，说‘给阿福尝尝热乎的’。”
亡者之茧的动作顿住了。心脏表面的脉络泛起涟漪，像是某种记忆被触动。
“那红薯最后被尸王踩碎了。”陈墨继续说，“你说‘不过是堆烂泥’，可我知道，你偷偷把我藏在怀里的半块红薯，塞进了阿福的骨缝里。你怕他冷，怕他饿，怕他...忘记‘活着’的滋味。”
亡者之茧的人脸开始扭曲。那些组成它的无数张脸，此刻都在痛苦地尖叫。
“你骗我！”它的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哭腔，“亡灵不需要这些！它们只需要死亡！死亡才是永恒！”
“可你错了。”陈墨向前走了一步。他能感觉到，脚下的腐土正在变暖，是被他掌心的温度融化的，“亡灵会害怕，会眷恋，会在被需要的时候，选择为生者而战。你所谓的‘永恒’，不过是把鲜活的灵魂，困在死亡的牢笼里。”
他举起骨笛。这次，笛声里没有召唤，只有回忆——
是阿福第一次给陈墨送热汤时，汤碗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是老匠头用锤子敲出第一块青铜板时，火星溅在他手背上留下的疤痕；是影鸦第一次展开骨翼时，翅膀尖扫过陈墨脸颊的触感，像春天的风。
这些回忆化作实质的光，从骨笛里涌出，缠上亡者之茧的锁链。被囚禁的亡灵们突然发出震天的嘶吼，它们的骸骨开始重组——阿福的狼形长出了血肉，老匠头的铁锤变成了真正的精钢，影鸦的骨翼上竟开出了淡粉色的桃花。
“不可能！”亡者之茧疯狂挣扎，“这些‘生’的杂质，早就该被净化！”
“它们没被净化。”陈墨的眼眶发红，“它们只是...被我好好保存着。就像保存一封没寄出去的信，保存半块没吃完的糖，保存所有没说出口的‘谢谢’和‘对不起’。”
光越来越盛。亡者之茧的心脏开始龟裂，那些缠绕着亡灵的锁链寸寸断裂。阿福扑上来，用带血的狼爪撕开它胸口的血管；老匠头的铁锤砸在它额间，溅起一串金色火星；影鸦扇动翅膀，桃花落在它脸上，烫得它发出刺耳的尖叫。
陈墨冲上去，骨笛抵住亡者之茧的眉心。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正在崩溃，那些由怨念构成的躯壳，正在被记忆的温度一点点融化。
“你输了。”他说，“因为你不懂——亡灵最珍贵的，从来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它们曾经‘活过’的证据。”
亡者之茧的最后一声尖叫，被晨光照散了。陈墨看着那些被解放的亡灵，它们不再是被操控的兵器，而是带着鲜活灵魂的存在：阿福摇着尾巴叼来热汤，老匠头抡起铁锤说要给他打副新铠甲，影鸦落在肩头，用喙轻轻蹭他的脸颊。
而在他们脚下，亡者之茧崩溃的地方，长出了一株淡紫色的花。花瓣上沾着未干的泪痕，花蕊里却跳动着微弱的光——那是被释放的怨念，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
“原来...你也想活。”陈墨蹲下身，轻轻碰了碰花瓣。
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低语，像是无数个声音在说：“我们从未真正死去，只是...换了个方式，继续爱你。”
远处，圣城的晨钟敲响了。陈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腐土。阿福端着热汤凑过来，老匠头扛着铁锤走在旁边，影鸦的骨翼上还沾着桃花瓣。
“该回家了。”陈墨说。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晨光里。而被遗忘在黄泉茧遗址的那朵紫花，正随着风轻轻摇晃，花瓣上的光，像极了人类眼里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