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暐(Vcd)的出租屋,仿佛成了一个引力异常的空间。物质的贫瘠与精神的富矿,肉体的衰朽与意志的顽强,个人的绝望与群体的恐慌,在这里扭曲地交织、碰撞。那笔由探望者们留下的、维系着他脆弱生命的“浮财”,如同注入干涸河床的浊水,看似带来了生机,却也搅起了沉淀在河底多年的淤泥与毒物。
他开始出现严重的药物反应。进口靶向药在绞杀癌细胞的同时,也对他的免疫系统和消化系统进行了无差别的攻击。持续的恶心、剧烈的呕吐、口腔溃烂使他难以进食,只能靠流质和营养液维持。高烧像不定时来访的恶客,一次次将他拖入意识模糊的深渊。但在这些意识清醒的间隙,他对着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工作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忏悔录:李强事件与技术滥用之我罪》的文档,日益膨胀。它不再仅仅是文字的堆砌,而是变成了一个结构严谨、证据链初步成型的档案库。他插入了扫描的、已经有些模糊的当年部分数据记录的截图(他冒险从旧硬盘碎片中恢复的);绘制了清晰的关系网络图,标注了每个人在事件中的角色、决策点和获利情况;他甚至开始尝试复原当年被他们联手掩盖掉的关键通讯记录片段。这份文档,是一个濒死之人,用最后的心力和他赖以成名的技术,为自己、也为那段黑暗往事竖起的墓碑。碑文,是赤裸的真相。
他知道自己在玩火。每一次敲击键盘,都像是在拆除一枚连接着自己和无数人的炸弹的引信,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但他停不下来。李强女儿李晓那双清澈而信任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让他无处遁形。他必须说出去,必须在永恒的沉默降临之前,完成这场迟到的告解。
这份文档的存在,以及危暐近乎偏执的投入,成了悬在所有知情人头顶的“无声惊雷”。虽然无人亲眼得见其内容,但一种基于对Vcd技术能力和其当前心理状态判断的、近乎本能的恐惧,开始在“峥嵘岁月”的核心圈子里弥漫。
张帅帅是感受最直接的一个。他几乎是凭着一种赎罪的本能,成为了危暐与外界联系最频繁的通道。他负责采购特殊的营养品,联系社区医生上门输液,处理一些危暐无力应付的琐事。他亲眼见过危暐在高烧退去的短暂清醒里,不顾虚弱的身体,第一时间扑向电脑的样子。他也曾无意中瞥见过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带有李强名字和日期的图表。
那种专注,那种近乎宗教狂热的书写状态,让张帅帅感到毛骨悚然。
“Vcd,你……你到底在写什么?”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在给危暐喂完药后,声音干涩地问道。
危暐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嘴角扯出一个微弱的、近乎神秘的弧度:“写点……能让我走得安心一点的东西。”
“是……关于过去的事?”张帅帅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帅帅,”危暐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说,如果李强在天有灵,他会希望我们怎么做?是带着秘密一起烂掉,还是……给活着的人,特别是像晓晓那样的孩子,一个交代?”
张帅帅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希望是前者,因为前者意味着安全,意味着他们或许还能在现实的泥沼中继续挣扎求生。但后者……后者代表着毁灭,却也代表着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属于良心的光芒。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危暐的出租屋。当晚,他在“峥嵘岁月”的核心小群(不包括危暐)里,发了一条语焉不详却充满警示意味的消息:“Vcd状态很不好,不只是身体……精神也不太对劲。他在电脑上写东西,写得很投入。大家……都各自安好吧。”
这条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水炸弹,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引发了剧烈的震荡。
鲍玉佳的反应最快,也最冷酷。她几乎立刻拨通了张帅帅的私人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张帅帅!你跟我说清楚!他到底在写什么?是不是和以前的事有关?”在得到张帅帅支支吾吾、近乎默认的回答后,她沉默了足足十秒,然后冰冷地吐出几个字:“我知道了。你尽量稳住他,想办法……弄清楚他写的东西放在哪里,有没有备份。”
挂断电话,鲍玉佳站在自己办公室的全景玻璃幕墙前,城市的繁华尽收眼底,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危暐这台快要报废的“Vcd”,竟然想在最后时刻,播放出足以将他们所有人送入地狱的影像。她绝不能允许。她开始动用自己所有的资源和人脉,一方面加紧海外资产的布局,另一方面,开始秘密物色能够“处理”这种电子信息危机的人选。她首先想到的,是技术能力仅次于危暐,且目前似乎急需用钱的程俊杰。
程俊杰在接到鲍玉佳隐晦的试探电话时,正为他的“大单”项目焦头烂额。鲍玉佳承诺的丰厚报酬让他心动,但涉及危暐和那些陈年旧事,又让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鲍姐,Vcd现在就是个活炸药包,碰不得啊。”程俊杰在电话里试图推脱,“谁知道他设置了什么陷阱?他那技术,你又不是不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不能放任不管。”鲍玉佳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俊杰,这不是请求,是提醒。如果那些东西漏出去,我们谁也跑不了。你的那些‘新项目’,经得起查吗?”
程俊杰沉默了。他最近做的“大单”,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带,甚至有些部分已经越界。如果旧案被翻出,他绝对是第一个被顺藤摸瓜揪出来的。
“我……我考虑一下。”程俊杰烦躁地挂了电话。他看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代码和资金流向图,又想到危暐那间破旧的出租屋和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一股邪火涌上心头。凭什么?凭什么他Vcd自己要死了,还要拉着大家一起陪葬?一种恶向胆边生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滋生。
曹荣荣从张帅帅那条模糊的信息里,读出了灭顶之灾。她的恐慌是直观而琐碎的。她疯狂地检查自家的监控,反复叮嘱保姆不要给陌生人开门,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立刻给在国外读书的女儿办理转学。她在小群里@鲍玉佳和张帅帅,带着哭腔询问:“到底怎么办啊?玉佳姐,帅帅,你们得拿个主意啊!我们不能就这么等着啊!”
她的恐惧,代表了这群人中大多数实力较弱、抗风险能力差的人的心态。他们就像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们崩溃。付书云、林奉超等人也在小群里表达了类似的担忧,一时间,恐慌情绪蔓延。
孙鹏飞则试图用他习惯的方式解决问题。他再次动用自己的关系网,这一次,目标直接指向了可能负责调查李强旧案的部门。他需要知道调查进展到了哪一步,危暐是否已经在调查组的视线内。反馈回来的消息更加不容乐观:调查组的工作是高度保密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在重新梳理所有涉案人员的近期动态和财务状况。这意味着,他们这群人,包括刚刚给危暐汇过款的,很可能都已经在监控之下。
“我们现在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是在给自己加速。”孙鹏飞在核心小群里警告道,“尤其是……针对Vcd的任何行动。”
陶成文和魏超则选择了彻底的鸵鸟策略。陶成文以出差为由,离开了本市,手机关机,邮件设置自动回复。魏超则干脆在群里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的逃避,是一种无声的切割,希望能侥幸躲过这场风暴。
马文平依旧沉默。他没有在群里发言,只是给张帅帅私发了一条消息:“需要力气活,叫我。”他的简单,在这种复杂的恐慌中,反而显出一种异样的力量。他似乎认定了,这是他们欠下的债,无论如何逃避,最终总要面对。
就在这暗流涌动、人心惶惶之际,那无声的惊雷,终于寻找到了一丝裂缝,即将释放出它积攒已久的能量。
危暐的病情再次急转直下。一次严重的高烧和呕吐后,他出现了短暂的休克。被张帅帅和闻讯赶来的社区医生抢救过来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
他躺在竹席上,浑身被虚汗浸透,眼神却异常清明。他看着床头的笔记本电脑,那里面存储着他用生命最后时光书写的忏悔与真相。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吃力地坐起来,连接上一个匿名的、利用他过去掌握的漏洞构建的加密网络通道。他将《忏悔录》的核心部分——关于李强事件的技术舞弊细节、关键证据指向以及主要责任人的叙述——打包、加密,设置了一个触发条件。
触发条件是他生命体征的终止。一旦他的心脏停止跳动,并且连续四十八小时没有任何生物特征验证(他设置了一个连接简单健康监测手环的接口,虽然简陋,但足以判断死亡),这个加密包将会自动发送到三个预设的邮箱:一个是李晓的,一个是他 trusted 的、早已脱离这个圈子的一位技术界老友的,另一个,则是他凭借模糊记忆和网络信息推测的、可能负责此类案件的纪检监察部门的公开举报邮箱。
他不知道自己推测的邮箱是否正确,但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这是一个来自地狱的备份,一个用死亡来交付的答案。
设置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床上,大口地喘息着。脸上,却露出了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他这台即将停止读盘的“Vcd”,已经为自己最后的影像,设置了无法撤销的自动播放程序。
而在出租屋外,福州的夜空闷热无风,乌云正在天际线处积聚。程俊杰开着一辆套牌的黑车,缓缓停在了街角,摇下车窗,阴鸷的目光投向了那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鲍玉佳的指令和丰厚的报酬,最终压倒了他心中仅存的一丝犹豫。他不能允许危暐把那颗炸弹引爆。
无声的惊雷已在云端酝酿,而地面上,试图扼杀雷声的行动,也已经悄然开始。第六百七十一章,在极致的静默中,拉响了命运终章的第一个音符。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