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格鲁什走到采石场的中央。
三千双眼睛，六千道目光，全部聚焦在他身上。
这些目光里有困惑，有恐惧，有愤怒，还有一丝残存的敬畏。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这个曾经用铁腕征服过无数部族的强大酋长，此刻却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疲惫。
“我需要投票。”
他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死寂，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空气凝滞了片刻，仿佛连风都忘记了如何吹拂。
“酋长，什么投票？”
巴洛克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毕露，他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
“决定我们血爪部族命运的投票。”
乌格鲁什的声音在陡峭的岩壁间激起回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愿意投降，接受人类条件的，站到左边。”
“愿意战死，维护部族荣誉的，站到右边。”
这个提议是一柄重锤，砸碎了在场所有兽人根深蒂固的认知。在他们的传统里，酋长的意志就是部族的律法，是山峦，是河流，是不可违逆的铁则。
投票？这个词汇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酋长，这不合规矩！”
格鲁第一个站出来，他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
“部族的决定，必须由您来做！”
“规矩？”
乌格鲁什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那笑容里满是自嘲。
“格鲁，我的指挥官，你看看我们四周。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茫然或激愤的脸。
“我们被困死在这里，前有重兵，后无退路。这片采石场，就是我们的坟墓。”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沙哑。
“如果我下令投降，会有人在背后唾骂我，说我乌格鲁什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如果我下令战死，也会有人在心里诅咒我，说我为了可笑的荣誉，不顾他们的死活。”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直刺人心。
“既然如此，那就让每个人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我乌格鲁什一生征战，从未让族人失望过。但今天，我败了。我没有资格，再独自决定你们三千人的生死。”
这番话，让许多硬汉般的兽人眼眶瞬间泛红。
他们跟随了乌格鲁什太多年，见证过他最辉煌的时刻，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刻这般，卸下所有铠甲，露出内里脆弱的血肉。
“酋长……”
巴洛克的声音哽咽了，这个壮硕的汉子，此刻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说了。”
乌格鲁什摆了摆手，那动作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开始投票。”
“愿意投降的，去左边。”
“愿意战死的，去右边。”
他最后将目光锁定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卡尔，你第一个选。”
卡尔没有一丝犹豫。
他挺直了胸膛，在一片死寂中，迈开大步，径直走向左侧的空地。他每一步都踩得无比坚实，碎石在他的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选择投降。”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为了血爪部族的未来。”
他站定后，人群中起了小小的骚动。
紧接着，一个年轻的兽人战士也动了。他默默地低下头，避开周围同伴的视线，脚步匆匆地跟在卡尔身后。
“我也选择投降。”
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解释。
“我的妻子刚刚怀孕，我想……看到我的孩子出生。”
“叛徒！”
格鲁的怒吼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懦夫！”
然而，他的怒骂没能阻止人群的移动。
卡尔和那个年轻战士的行动，仿佛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更多的人开始挪动脚步。
有些人是因为家人的牵挂，有些人是被死亡的阴影压垮了，还有些人，是被卡尔那句“为了未来”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人群开始分裂。
脚步的挪移声，低沉的议论声，压抑的啜泣声，汇成一股混乱的暗流。
很快，采石场的中央被清空。
左边，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
右边，同样站着密密麻麻的身影。
双方人数几乎相等。
一千五百人对一千五百人。
一个部族，被一条无形的线，割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
格鲁看着这个结果，脸色铁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酋长，您看到了吗？”
他指向左边的人群，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一半的族人！他们选择做摇尾乞怜的懦夫！”
“懦弱？”
左边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反诘的声音，正是那个为了妻儿选择投降的年轻战士。他抬起了头，脸上混杂着羞愧和倔强。
“格鲁指挥官，你没有家人吗？你就不担心他们的安危？”
“我当然担心！”
格鲁咆哮着反驳，唾沫星子飞溅。
“但我更不能容忍部族的荣耀被践踏！我们是血爪部族的战士，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战斗而死！”
“为了战斗而死，还是为了家人而活？”
左边，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尖锐的质问。
“格鲁，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争论的火星被彻底点燃。
两边的人群开始彼此怒视，言语上的冲突迅速升级，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一些兽人已经握紧了腰间的战斧，似乎下一秒，这场决定命运的投票就会演变成一场血腥的内战。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高处飘落。
“还有二十分钟。”
是艾伦。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刺骨的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人的怒火。
冲突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僵住了，他们这才意识到，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内斗。
乌格鲁什看着眼前分裂的族人，心中五味杂陈。他的视线越过对峙的两派，落在了中央那片空地上。那里还站着几十个人，他们既没有去左边，也没有去右边。
“你们呢？还不选择吗？”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兽人缓缓走了出来，他是部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老，萨鲁。
“酋长，我们这些人，选择跟随您。”
他的声音苍老，却异常沉稳。
“您选择什么，我们就选择什么。”
这句话，如同最温暖的烈酒，瞬间涌遍了乌格鲁什冰冷的四肢。他的眼眶控制不住地湿润了。这些，都是跟随他最久的老伙计，是一同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
“萨鲁……”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酋长，不用说了。”
萨鲁抬手，打断了他。
“我们这把老骨头，跟着您南征北战这么多年，早就把生死看淡了。”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左右两边的人群。
“但这些年轻人不一样，他们还有未来，还有希望。”
萨鲁转回头，深深地看着乌格鲁什。
“无论您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
乌格鲁什深深地看了萨鲁一眼，将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忠诚刻进心里。他猛地转身，抬头望向高处那个决定他们命运的身影。
“人类的王子！”
他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
“我有一个条件！”
“说。”
艾伦的回应简洁得不带任何感情。
“如果我们投降，我要求分别处理！”
乌格鲁什伸出粗壮的手臂，分别指向左右两边的人群。
“愿意投降的，接受你的条件！”
“愿意战死的，给他们一个光荣的死法！让他们能够以战士的身份死去！”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就连右边那些一心求死的兽人，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高处的艾伦沉默了。
那沉默漫长得令人窒息。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对神经的残酷凌迟。
终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
“可以。”
“愿意投降的，将被安置在银霜领，获得新的生活。”
“愿意战死的，可以选择单挑或者集体冲锋，我保证他们会得到战士应有的尊重。”
“好！”
乌格鲁什大声回应，胸中的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他转过身，重新面对自己的族人。
“现在，最后一次机会！”
“愿意改变选择的，可以重新站队！”
话音刚落，右边的人群中出现了骚动。
出人意料的，居然有几十个人，从代表战死的一方，默默地走向了代表投降的另一方。
但左边，没有一个人移动。
最终的结果定格了。
左边，大约一千八百人。
右边，大约一千二百人。
格鲁看着这个结果，脸上那股紧绷的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解脱的笑容。
“够了，我们这些人，够了。”
他环视着身边一张张坚毅的面孔，低声笑道。
“能死在一起，也算是兄弟的缘分。”
“格鲁……”
乌格鲁什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指挥官，心中刺痛。
“酋长，您不用为我们难过。”
格鲁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一如既往的豪迈。
“我们选择了自己的路。您也应该，选择您的路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乌格鲁什身上。
这个强大的酋长，此刻要做出他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他看着左边，那里有一千八百双期待的眼神，那是部族的未来和延续。
他又看着右边，那里有一千二百张坚定的面容，那是血爪部族不屈的荣耀和过往。
最后，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停在了自己的儿子，卡尔的身上。
“我的儿子。”
他开口道。
“你说你想重建一个更好的血爪部族。”
“是的，父亲。”
卡尔的声音沉稳。
“那你告诉我，这个新的部族，需要什么样的领导者？”
卡尔愣了一下。
随即，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需要一个能够带领族人走向未来的领导者。”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
“一个……不会被过去的荣耀和仇恨束缚的领导者。”
乌格鲁什点了点头。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他迈开脚步，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左边。
“我选择投降。”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责任。”
他终于走到了左边的人群中，站定，然后回头，望向格鲁和他身后的那些兄弟。
“我是酋长，我有责任，让更多的族人活下去。”
“格鲁，兄弟们，原谅我的选择。”
格鲁用力地摇了摇头，眼中有光芒闪动。
“酋长，没有什么好原谅的。”
“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但我们永远是兄弟。”
就在这时，高处传来艾伦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判决。
“时间到了。”
“现在，请做出最后的决定。”
乌格鲁什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他朝向天空，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呐喊。
“我！乌格鲁什！血爪部族酋长！代表一千八百族人，向银霜领投降！”
他的声音在采石场中激荡，回响，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