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西南隅,距离元真观两条巷子处,一辆马车停在东巷子内一户大门口。
门匾上书:止知堂。
一名青绿襦裙的女子被两名丫鬟搀扶下了马车,一名丫鬟上前递了拜帖,不一会儿,便有管事笑脸相迎。
一个时辰后青绿身影从门内出来,陪送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
身着蓝布圆领长衫,袖边无任何纹样,简单淳朴,却掩不住浑身上下浓郁的墨香之气。
老者含笑:“有劳白娘子了,明日起,你就让他于卯时初到老夫寒舍,每日一个时辰。”
白欢大喜,恭敬的福了福:“多谢先生,辛苦先生了。”
老者摸着白须:“老夫多年未收学生了,若他太笨,老夫就赶出去咯。”
白欢抿嘴一笑:“自然。夫君从十岁起,主母就不让他上私塾了,但他一心求学,于私塾偷听,是个有上进心的,小女也不敢登门求先生收啊。”
被主母欺辱的庶出子竟有如此毅力求学,老者颔首,面有赞赏之色。
“若他太笨,惹夫子不耐,用戒尺打他,打到您舒心为止。”
老者哈哈大笑:“这可是你说的。”
白欢笑了:“是,小女说的。”
白欢坐上马车才松口气。
沉香在一旁想了好半晌,憋不住问:“女娘,姑爷从十岁起就没读私塾了,这每天一个时辰,怎么够啊?”
“傻丫头,这位可是天晟有名的大儒颜先生,先帝当太子曾拜他为帝师呢。直到如今,礼部每年出卷题都要请他过目的。他在天晟朝的弟子无数,如今已多年不收学生了。
若不是痴迷梅香,我给他解决了梅花香提纯的大难题,并给了他特别的君臣合香的点子,让他终制成属于自己的梅香新品,他才不会轻易收人呢。”
沉香惊讶:“这么厉害啊?”
白欢微笑:“就算短短时间内,四郎提升不了太多,可长安都知道他师从颜先生,谁还敢小瞧他?再说了,四郎冲明算科,文撰能力并不重要,不被拖后腿便好。”
尤其是汝阳侯那种极为看重侯爵名声的人,有个儿子得了大儒颜先生的青睐收为弟子,哪怕只教一天,都能给他脸上贴金。
这位颜先生酷爱梅花香,苦研多年想制成合心意的梅香,可一直解决不了沉香、檀香味重,梅花的清香被掩盖的难题。
白欢不仅帮他调整了成分配比,还送来她阿耶珍藏的梅花芯中雪水、白家自制的白梅提纯粉,并当场用制作了香丸,焚香时气味幽凉,闻之使人心安,有早春寒意料峭时梅花初绽之感。
还无私的教他白家梅花蒸晒秘法,颜先生喜出望外,当场许她一个承诺。
完成了梅先生的事情,剩下国子监算学馆王夫子就容易了。
他不仅是阿耶的多年至交好友,还是白氏一族生意上的军师,重要的是王夫子也是个制香迷。
他恰好也住在这附近。
白欢亲自提了香盒登门。
王夫子一见到她就不停的问白家与阿耶阿娘是否安好,内疚自责自己刚好前几日不在长安,老者一双眼睛都红了,真诚的关切感动了白欢。
原来,并非所有人都冷酷无情,还是有很多关心白家的人。
白欢将带来的礼物奉上,都是外面买不到的珍稀香料,还有他最喜欢的顶级龙脑香。
事情很快就办妥了,白欢回到自家小院,看到书房中,顾远怀埋头在半尺高的书堆里兴奋的翻阅。
见白欢回来,高兴的拍拍面前的卷子:“阿姊,这些卷子我能做出一半呢。”
白欢也高兴,不吝鼓励:“真厉害。”
她走过去瞧,顾远怀在一张宣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答案。
《九章算术》、《海岛算经》、《缀术》、《五曹算经》也都买来了。
“嗯,很不错。明日卯时初,你到颜先生府上学一个时辰,接着去王夫子府中。你就带着这个答案和书给王夫子看,王夫子就知道如何指点你。”
顾远怀听到两人名字本来兴奋得要跳起来,可听到卯时初要起,就有点蔫。
“也太早了吧?”
白欢抓起一本书就在他脑壳上一敲:“国子监不都是卯时初上第一节课?我可应了颜先生,你若敢偷懒就让他用戒尺打,打到他满意为止。”
顾远怀小肥脸一垮:“你不心疼我。”
白欢在他脸上拧了一把,痛得他哇哇乱叫:“我听话,我听话。”
白欢松手,笑着看他:“若你明算科考试得‘通’,我便给你个大大的奖赏。”
顾远怀顿时忘了痛,好奇瞪大眼睛:“什么大奖励?”
白欢含笑:“将你亲娘的牌位供奉在顾府祠堂。让你亲娘能进入顾府祖坟。”
顾远怀脸上的笑意僵住,呆鹅似的看着白欢。
白欢歪头瞧他:“不愿意?”
顾远怀回神,使劲摇头,眼泪水被甩飞,使劲吸鼻子,不让白欢看出他哭了。
“没有没有,愿意,当然愿意。”
“好,你努力,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做到。”
顾远怀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白欢鼻尖微酸,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她被软禁期间,整个顾府唯有他来看过她,还偷偷给她送过吃的,后来,顾远舟准备迎娶淮安郡主那日,他溜过来问要不要救她出去。
当时的她身体虚弱不堪,心如死灰,已无生欲。
对他的委屈和悲愤,白欢感同身受。
十岁的孩子失去了亲娘的庇护,亲娘灵牌不能进宗祠,尸骨随意埋在荒郊野岭,就连正式的墓碑都没有。
她被关在柴房,他坐在门口,喃喃自言自语,说他亲娘的娘家人也没了,亲娘的魂魄没办法安宁,但他想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说不定能等到让娘亲入祠堂的那一天。
其实,他是在劝白欢好死不如赖活着。
所以,白欢觉得顾远怀是侯府唯一还有人性的。
“去叫铭烟来。”
一会儿,十四五岁的男孩飞奔而来。
恭敬地朝白欢拱手:“铭烟见过大小姐。”
“铭烟,从今日起,你就是四郎的书童,你好生照顾他。”
铭烟啊了声,歪头看向边上抹眼泪的小姑爷。
他们白家这些人实在瞧不上他,莫说他只有十五岁,瞧上去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所幸,大小姐与姑爷分房而居,大小姐看上去对姑爷挺好,但那种好就不像夫妻的好。
好像是大小姐带了个弟弟,白家人也就暂且容忍他,表面敬着。
白欢知道他想什么,也不责怪他,她的打算并没有与任何人说。
她不想让阿耶和阿娘知道后替她担心。
“铭烟,小姑爷若是考上,便是正式的朝廷官员了,而你也是官员的长随了。你也想小姐我有个有能力的姑爷的是吧?”
铭烟明白了,嗯了声:“大小姐放心,铭烟一定盯死姑爷,姑爷敢不用功,铭烟揍他。”
顾远怀:……
白欢:……
白欢抿嘴乐:“揍坏了就没法读书了。他要是起不来,就掀他被子拎起来。他敢不听夫子话,你就帮夫子用戒尺打他手板。不过,不要打坏了,免得没法执笔了考试了。”
“嗯嗯。大小姐您放心。”
顾远怀愤愤:“他打得过我再说。”
铭烟脸一扭,瞪他:“小的一人定打四五个大人,姑爷要不试试?”
顾远怀一怂:“我、我、我是姑爷,与你打架成何体统。”
白欢凑近铭烟,低语:“记住,在外人面前要给姑爷面子,姑爷丢了面子,就是你家大小姐丢面子。”
铭烟忙道:“是,大小姐放心。”
“嗯,你一向机灵,有你陪着四郎,我放心。你找沉香领两份束修,再让沉香挑两份厚礼,明日带着给四郎的两位先生送去。”
“是。”
顾远怀有点生气,感觉自己成了没用的外人。
哼,待小爷考明算科‘通’后,再瞧瞧你们的嘴脸!
办好顾远还拜师的事情,白欢安心了不少。
她没想到,回到宫中发现,后宫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