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朝廷还未指定副使,但若不是从外调任,司内最有可能接任的,应该是钱都监,岑副使……”
岑副使怎么会将这东西交给他?
“钱都监?老夫素来看不上他。”
裴之砚话还未说完,便被岑象求打断,言语上竟是看不上钱富。
这的确让裴之砚有些意外。
犹疑只在眼中一闪而过,快的让人无法捕捉。
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一丝不解:“岑副使厚爱,下官感激不尽。只是,下官资历尚欠,入漕司不过半月有余,于漕务一道仍是新手,恐难领会岑副使笔记中的精髓,若是辜负了……”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
但其实就是推辞。
岑象求脸上笑容似乎僵了一瞬,随即又被强行化开,带着几分前辈高人的语重心长:“诶,裴判官过谦了。
“你在西京的政绩,老夫亦有耳闻,年轻有为,正是需要博采众长之时。老夫这些笔记,虽非什么高深学问,却也是多年务实中摸爬滚打所得,其中一些关窍,或许能让你日后少走些弯路。”
他边说边向前踱了半步,姿态更显亲近,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至于钱都监……呵,其人做事,过于‘圆润’了些,有些根子上的东西,怕是未必愿意深究。
“老夫这段时间虽没跟你说几句话,但其实也有观察过的,你是做实事的性子,这些东西留给你,比留给他,更能物尽其用。”
这番话,既抬高了裴之砚,又暗贬了钱富。
将一个惜才且对漕司未来有所担忧的离任老臣的形象塑造的生动且高大。
裴之砚眸光闪了闪。
恰到好处露出几分意动:“既如此,下官若再推脱,便是不识抬举了。只是……”
他话锋一转,露出些许为难,目光搜啊了一眼窗外渐多的官吏身影:“此刻时辰尚早,下官手头还有几份急待处理的文书,需得在辰时前曾送毛漕帅。
“不知岑副使可否稍待片刻?待下官处理完手头急务,再亲至您直舍拜领,当面请教?”
岑象求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尊使要求的是卯时。
拖延不得!
但他无法强行要求裴之砚立刻放下公务跟他走,那太着痕迹了。
他勉强笑了笑:“无妨,公务要紧。
“那,老夫就在直舍静候裴判官了。实在是今日便要启程,诸事杂多,还望裴判官莫要让老夫久等,误了时辰。”
“一定,下官尽快处理完毕便去。”
裴之砚拱手,态度诚恳。
岑象求深深看了裴之砚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裴之砚站在原地,直到岑象求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他脸上的谦和笑容才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凝重。
他知道漕司内有黄泉宗的内鬼。
不然,霍青藏身沈家,利用沈记做了那么多事,漕司不可能一点也看不出来。
之前黄泉宗能买通身为副使的范鄂,如今便也能买通漕司其他人。
他最先怀疑的是钱富。
但如今他们都已经交上手,钱富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所有的重心,都在如何能接任副使这个位置上。
只要朝廷没有颁下文书,没有别的副使赴任,那他就有机会。
偏偏在这紧要关头,本该离任的岑象求却来了漕司,他已经有好几日不曾来了。
他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而且,以这个理由让他去副使的直舍。
直舍内,到底有什么等着他?
裴之砚目光沉静,脑中飞快权衡。
片刻后,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普通信笺,快笔疾书,而后将纸条折好,唤来承德,低声道:“藏好,让来安带回府交给夫人。”
而后又以寻常的语调对他道:“回去跟夫人说我今日公务繁忙,会晚些回去,让她不必等我用膳。”
承德见主子神色凝重,心知有异,接过纸条塞入怀中,低声道:“家主放心,小人知道如何做。”
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送走承德,裴之砚心稍定。
有阿时在,至少能有所防备。
接下来,便是如何应对岑象求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
卯正二刻的梆子声隐约传来。
他知道不能再等。
岑象求的直舍,须得去探一探虚实,至少要做出“去了”的姿态,才能让对方接下来的棋落在明处。
他理了理官袍,神色平静地推门而出,沿着主廊不疾不徐地走着,与几位迎面而来的同僚颔首致意,甚至还停下来与一位相熟的主簿寒暄了两句,谈论今日天气是否利于码头装卸货物。
一切如常。
直到他拐过最后一个弯,已能看到岑象求那间位于廊道尽头的直舍。
门虚掩着,仿佛在静候他的到来。
也就在这一刻,胸前那枚紧贴肌肤的玉牌,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清晰的温热。
这感觉并不灼人,却越来越热。
阿时送他玉牌的时候,告诉他,这个能保护他,这是在提醒他,直舍有异。
他脚步缓了半分,眸光也冷了几分。
只是很快,脸色恢复如常,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就在他距离岑副使房门仅剩三五步远,异变突生。
他脚下看似平稳地一步踏出,落在一块颜色略深,显然积水未干的石板上。
下一瞬,他身形猛地一个趔趄,重心失去平衡,整个人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态侧身滑倒,手肘和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凉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呃……”
一声压抑的痛呼从他喉间逸出。
附近两名正捧着卷宗走过的书吏闻声看来,顿时吓了一跳,慌忙上前:“裴判官!宁没事吧?”
裴之砚半跪在地,一手撑地,一手捂着手肘,眉头紧蹙,脸色因疼痛而微微发白。
他尝试起身,却因膝盖传来刺痛动作一滞,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没事,脚下滑了一下。”
他声音发紧,在属吏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官袍的下摆和手肘处已沾上明显的污渍和水痕,看上去颇为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