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漠然，贯穿了棠无春极其漫长的生命。
即便对待那位将他从濒死边缘救回，并引他入九晏宗给予庇护的老宗主，他也只有基于因果的回报之心。
老宗主寿元耗尽那日，宗门上下无不悲戚。
唯独棠无春，内心一片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探究的好奇。
那位亦师亦友的老宗主弥留之际，他其实有问出过心中的困惑。
“如何才能像你们一样，生出所谓的情与感？”
老宗主是位温柔的女人，这份慈祥一直维持到她生命尽头之时。
面对如此失礼的提问，她依旧充满了耐心。
老宗主告诉他，“当你遇到那么一个存在，能让你觉得超越了生死，会比你的本能更加重要。到那时，你便懂了。”
棠无春默然。
他无法理解。
只要是生灵，求生是本能，死亡是终点。
世间怎会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
那时那日，他只觉得是老宗主在用这种方式，委婉的告诫自己，他是宗门的异类而已。
此后数千年，他平静地守在九晏宗，作为一个全然游离在宗门之外的存在。
看遍了云卷云舒，看着一代代弟子来了又走。
繁华兴起，又落幕。
他很努力的观察着众生百态，起初的好奇心，也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磨平，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虚无。
平静之余只剩下了无趣。
对于本能就没办法感知到的东西，他渐渐的丧失了兴趣。
这就是人修所谓的执念吧。
他可能真的没有。
直到那一天。
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
棠无春以原型晒太阳。
阳光透过他茂密的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有漂亮的小女娃，或许是玩累了，靠在他的竹身酣睡。
一片竹叶飘飘悠悠的落下，扰了她的清梦。
小女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没有哭没有闹，反而是捡起那片捣乱的竹叶，放在了眼前，对着阳光去看。
也不知道她通过碧绿的竹叶看到了什么，她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眼底都是细碎的光。
明明是十分平常的一幕。
可不知为何，就在那一刹那，突然就闯进了棠无春的心里。
就像雨幕之中，那千千万的雨滴，刚好就这一滴雨，落在了他的手掌他的心头。
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从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小女娃。
他看着她从蹒跚学步的团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那是现任宗主的女儿，他第一次主动记住了一个名字。
她叫云安澜。
时间在云安澜的身上具象化了。
原本对棠无春而言，都只是模糊而漫长的数字。
却因为小姑娘的成长，有了清晰的变化。
再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降临。
有盗宝者潜入九晏宗，目标就是棠无春。
他温养了万年的竹芯，是能不可多得的至宝。
彼时云安澜修为尚浅，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勇气，竟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执意护着他。
她说，“阿春是我的家人，谁也不准伤害他！”
其实，棠竹的竹芯难取，更何况棠无春这万年的棠竹。
棠无春他其实只需要熬一下，很快就能撑到宗门救援，无论如何都死不掉的。
结果就是，云安澜为了保护他，被打成了重伤。
鲜血流了好多，染红了他的竹叶。
可她即便濒死，都牢牢的护着他，未曾后退半步。
看着她倒在自己面前，那么小的身躯，流出了那么多的血。
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
棠无春那颗从未起过波澜的心，第一次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这是小毛病。
他修了那么久的医术。
止血救命，本该轻而易举。
可他却手抖的几乎捏不住针。
关心则乱。
他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事，竟然依旧没有能救活她的底气。
植物精怪天生地养，吸取的是天地精华，得到了某个契机生出的灵智。
本该是毫无信仰，也不信神佛的。
可在那一刻，棠无春如凡人那般，开始祈求着漫天神佛，希望有冥冥中的命数能够放过云安澜。
小姑娘她还那么年轻，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啊。
她怎么能死。
她不可以死的！
只要她能活……只要……
棠无春发现，只要小姑娘能活，他竟然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来换！
突然间，一个许多年前的画面闯入了脑海。
他曾站在某位老人的病床前，虚心的求问，如何获得人族的七情六欲。
当年他不理解怎么会有超越生死的存在。
如今，他竟然隐约的开始明白了。
而从那一刻起，棠无春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在意她。
她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心神。
他看着她渐渐长大，有了心仪的少年郎。
这本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事。
棠无春曾经见过太多宗门道侣在，他身边许下誓言。
没有什么比一棵曾度过了万年的老竹子，更能成为坚固情谊的见证。
可这一次，不同。
当云安澜羞涩地谈起那个名叫林晟的少年，棠无春第一次品尝到了不一样的心绪。
愤怒、酸涩、阴郁，种种负面情绪滋生，灼烧着他。
棠无春后来才知道，那叫嫉妒。
当所有的目光和情感都聚焦于一人时，与她相关的任何细微之事，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在暗中做过非常多的小动作。
他试图通过模仿话本子的那些桥段，搞不着痕迹的英雄救美。
可云安澜她不需要。
她的母亲把她保护的很好。
那他试图通过偶遇增加相处。
可九晏宗养着的老竹子，实在是一道太过稀疏平常的风景，寻常到没人留意他。
万年间把自己过成了一个空气一个景观一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的棠竹，终于被冷漠的回旋镖扎到了。
最讽刺的是，在棠无春终于生出了正常人族的七情六欲，他赫然发现，自己的寿元也走向了尽头。
死亡，这本该是他视为自然轮回，该坦然接受的事情。
此刻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