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花厅的檀香还未散尽,议论声却已如潮水般翻涌。
权贵们端坐席间,衣袖轻拂,言语却似刀锋,一句句往苏晚头上压去。
罪名早已定下——“女子干政,祸乱朝纲”,只等一个认罪的姿态,便可将她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主位上的裴仲衡面色沉痛,仿佛真为这个“误入歧途”的学生惋惜。
他缓缓开口,字字如钟:“苏氏女执掌商盟,富可敌国,却不思安分,屡屡干预朝议,此风若不刹,纲常何存?”
话音落下,附和之声四起,有人冷笑,有人摇头,皆是一副“大义灭亲”的姿态。
就在这千夫所指之际,帘外一声轻响,一道素白身影踉跄闯入。
是苏晚。
她不再是那个从容立于朝堂、言辞犀利的商盟之主。
发髻半散,裙裾凌乱,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空洞无神。
她手中捧着一盏热茶,蒸汽氤氲,模糊了她的面容,也模糊了这满厅道貌岸然者的轮廓。
“老师……我来给您敬茶了。”
声音沙哑,像被砂石磨过喉咙。
众人愕然。原本滔天的声讨戛然而止,厅内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只有她蹒跚的脚步,在金砖上敲出沉闷的回响,一下,又一下,踩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裴仲衡眉头微蹙,语气却温和:“你病未愈,不必来此,回去歇息便是。”
苏晚恍若未闻。她走到厅中,忽然双膝一软,重重跪地,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让不少人心头一颤。
她高举茶盏,手臂颤抖,指尖被烫得通红。
“这茶……是我娘教我的礼数。”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她说,女子要温良恭顺,相夫教子……您也这么说……可谁来守我的命?谁来守我苏家的命啊!”
最后一句近乎嘶吼,凄厉得如同夜半哭坟。泪水滚落,划过脸颊,在唇角留下咸涩的痕迹。她不是在求饶,是在控诉——用一个疯女人的身份,把压抑多年的冤屈撕开给所有人看。
裴仲衡眼神微动,眸底掠过一丝冷意,随即转为悲悯。
他朝身旁的白砚舟使了个眼色。白砚舟会意,上前接过茶盏,恭敬呈上。
裴仲衡接过,却不饮,只淡淡道:“痴儿,你魔怔了。先喝口茶,定定神。”说着,示意白砚舟将茶递还。
苏晚接过,仰头便饮。
滚烫的茶水灌入喉中,灼烧感直抵肺腑。褐色的茶渍从她嘴角溢出,滴落在素裙上,洇成一片片暗褐斑痕,气味微腥,似血非血。
忽然,她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像是夜枭啼鸣。
她抬起手,指向窗外那棵梧桐树:“你们看!阿沅在荡秋千呢……她在笑……她说,老师杀了她……哈哈哈!老师杀了她!”
满厅哗然。
众人惊疑不定地望向那棵树,唯有风吹叶动,哪有半个人影?
裴仲衡终于变了脸色,但很快又恢复平静,长叹一声:“可怜的孩子,受刺激太深,已经疯了。”他挥手厉声道:“还不快把她扶下去!请大夫,好生‘静养’!”
两名婆子立刻上前,架起瘫软的苏晚拖了出去。
她的笑声和呓语在廊下回荡,混着檐角铜铃的轻响,为这场审判画上了一个荒诞而诡异的句号。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溅起泥水,冲刷着后巷的污秽,却洗不尽这座府邸深处的阴谋与血腥。
偏院厢房,门窗紧闭,铁索扣入木框,发出沉闷的声响。苏晚被扔在床上,蜷缩在角落,口中依旧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
可就在无人看见的被褥之下,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如钢针,死死钉住她残存的清明。
她舌尖抵住上颚,细细回味那茶中的苦涩——不是毒,是“迷心散”。
七日前西域药师亲授的配方,如今成了她最好的伪装。
崔九潜伏窗外,指尖轻搭窗棂,以内力探其脉象。平稳,药性虽扰,神志未乱。
他知道,唯有疯癫到极致,才能让裴仲衡放下戒心。
就在此时,一名灰衣小厮悄然溜出角门,袖中藏着竹管。崔九无声尾随,于雨幕中截获信鸽,抽出油纸包裹的字条,展开一看,瞳孔骤缩——
“明日辰时,启用‘焚巢计划’,清除所有关联痕迹。”
落款是裴仲衡的暗语,鸽羽色泽独特,出自西苑秘养之地,唯有心腹可近。
他疾步返回厢房外,雨水顺着斗笠滑落。轻叩窗棂三下,是约定的暗号。
屋内,无回应。
烛火摇曳,映出墙上扭曲的影子。
床上的苏晚,忽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清澈冰冷,毫无疯癫之色,倒映着跳动的火焰,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缓缓坐起,指尖抚过唇边血痕——那一咬,不止为清醒,更为留下证据。碎瓷上的唇印,此刻正奔向真相之路。
枕下羊皮纸窸窣作响,摊开的地图上,朱砂勾勒出一条通往地狱的路径。三个月前,送炭老仆在煤筐夹层留下的线索,是她用三座钱庄换来的代价。
“你以为我真的疯了?”她低声呢喃,声音冷如霜雪,“不……我只是让你看见你想看见的。”
指尖划过图上那个标着“阿沅”的红圈,仿佛触到了妹妹冰冷的手。窗外雨声骤密,她知道,崔九已在檐下守候。
而顾昭之……若你还念半分旧情,今夜,请不要来阻我。
她凝视掌心那道旧疤——十二岁那年,母亲为让她记住“忍辱负重”亲手划下的印记。
如今,它终于要兑现了。
吹熄烛火,黑暗吞没一切。
轻微的翻身声,衣物摩擦的细响。
一场真正的风暴,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悍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