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落进耳中,不似宣讲法则时的冰冷,也不带审判瑶姬时的威严,更像是一句……尘埃落定的叹息。轻,却沉甸甸地压在我初生的、尚且混乱的感知上。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气流摩擦的嘶哑。化形?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五指纤细,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指关节因为用力撑着地面而微微泛红。这不是我熟悉的、冰冷坚硬的石头触感,而是柔软的、温热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肢体。
我成了一尊石像吗?一尊会呼吸,会疼痛,会感到地面寒气正透过薄薄衣衫刺入骨髓的……活物?
视线有些模糊,是方才那灼热液体干涸的痕迹。我抬手,用指腹蹭了蹭眼角,触到一片湿凉。这就是……泪?
“我……”我终于挤出一个音节,沙哑得如同碎石摩擦。
高座上的身影动了。他并未走下台阶,只是那笼罩在清辉中的面容,似乎微微低垂了几分,那无形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像在审视一件刚刚完工、却不知是否符合规格的法器。
“灵石聚灵,聆听道法万年,得天地契机,化形为人,亦是造化。”他开口,语气恢复了那种阐述法则的平稳,“然,神府非尔久留之地。”
他袍袖似乎极其轻微地拂动了一下,并非实质的动作,更像是周遭法则之线被他意念牵动。殿外,两名身着银甲、面容肃穆的神将无声无息地显现,躬身待命。
“引她去化仙池,涤净石胎浊气,录名仙册,循例安置。”指令简洁,不容置疑。
“遵法旨。”神将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激起回响。
他们走上前,步伐统一,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节奏。一人一边,并未触碰我的身体,只是分立两侧,那无形的气机便已将我笼罩,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引导之力。
我被迫站起身,双腿绵软,几乎站立不稳。离开?这就让我离开?万年来,这里是我唯一的“存在”,是我感知的全部。那冰冷的玄冰墙壁,那流转的清辉,还有那高座上永恒的身影……它们构成了我灵识的全部底色。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神座。
他已然重新落座,姿态与万年来的每一次并无不同。墨色袍服垂落,与玄冰神座几乎融为一体,周身法则辉光流转,将他隔绝在另一个层面,遥远,漠然。仿佛方才那一声带着微妙波澜的“你,终于还是化形了”,只是我初生灵识混乱下的错觉。
他没有再看我。
就像过去万年一样,他不再“看”我这块石头。
心头猛地一空,一种比玄冰更刺骨的凉意席卷而来。这感觉陌生而尖锐,让我初生的心脏骤然紧缩。
“走。”左侧的神将出声催促,语气平板无波。
我被那无形的气机推动着,踉跄转身,走向殿外。每一步都踏在虚浮之中,陌生的双腿支撑着陌生的身体,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去处。
殿门在我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那熟悉的清辉,也隔绝了那神座上的身影。外面是缭绕的云海,仙鹤清唳,宫阙连绵,霞光万道。这一切瑰丽奇景涌入眼帘,却只让我感到眩晕和排斥。
太亮了,太喧嚣了。远不如那殿中的清冷与寂静。
化仙池水氤氲着乳白色的灵雾,浸泡其中,丝丝缕缕的灵气试图钻入四肢百骸,洗涤着什么。据说能洗去凡胎浊气,稳固仙根。可我只觉得那池水滚烫,灼烧着我石头本质里带来的那点冰凉。池边有仙官记录名册,问及我的名字。
名字?
我茫然。我只是一块石头。
仙官蹙眉,看了看录档:“府君座下灵石化形,便以‘石矶’为名,录入仙册,暂归扫洒之列。”
石矶。原来,我有了名字。一个源于我出身的,冰冷的名字。
我被分配到一处偏僻的仙苑,负责照料几株据说能净化灵气的月桂。工作简单到近乎无聊,用玉剪修剪多余的枝桠,用灵瓢汲取天河之水浇灌。日复一日。
空闲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望向司法天神府的方向。它矗立在三十三重天的至高处,被最浓郁的法则清辉笼罩,远远望去,只是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轮廓。可我知道,他在里面。
我开始接触到其他的仙侍、低阶的仙官。他们有的活泼,有的沉静,但无一例外,都对那位司法天神府的主人抱有绝对的敬畏,甚至恐惧。
“石矶,你刚从神君府出来,可知晓前几日瑶姬仙子的事?”一个负责织造云霞的仙娥压低声音问我,眼中有好奇,也有后怕。
我点了点头,修剪月桂枝叶的手微微一顿。
“唉,瑶姬姐姐也是……何苦呢。”她叹息,“神君执掌天条,铁面无私,动私欲者,从无好下场。我们这等小仙,能安安稳稳活着,便是福气了,万不可行差踏错。”
另一个仙官凑过来,深以为然:“正是。神君乃法则化身,无喜无怒,无欲无求,方能公正持律。若神君也动了私心,那三界才真要崩塌了。”
无喜无怒,无欲无求。
公正持律。
这些话,和我过去万年在殿中听到的,如出一辙。可如今听在耳中,却不再仅仅是需要铭记的法则,而是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我的心头。
我回想起瑶姬被拖走时,那凄厉的质问:“这座华美精致的坟墓!”
回想起神君判决时,那斩钉截铁的“错在偏心”。
回想起我化形那一刻,他目光中那转瞬即逝的、我无法理解的波澜。
无欲,真的等同于无爱吗?
公正,真的必须如此冰冷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双不再是石头的手。它能握住玉剪,能感觉到月桂叶片的柔韧,能感受到天河之水的清凉。这颗在胸腔里跳动的东西,会因为听到瑶姬的结局而发紧,会因为想起那神座上漠然的身影而感到空落。
这……就是私欲吗?
是神君口中,万万不能有的,会引来灾祸的东西?
可我无法让它停止跳动。
我握着冰凉的玉剪,站在寂静的仙苑里,看着远处那威严的神府轮廓,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我化形了,拥有了感知冷暖、体会悲欣的能力。
但那条横亘在“神”与“私欲”之间的天条,却比我这万载的石身,更加冰冷,更加坚硬。
而我这颗初生的、属于“石矶”的心,正在这条禁忌的边界上,发出微弱而固执的、第一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