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苓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鬓角不知啥时候冒出来的白发,眼角的皱纹还有那泪花。
心中,有那么一瞬间的酸涩。
若她真是个养尊处优,不堪世事的公主,那么谢九经的确是个真心疼爱女儿的好父亲。
但这酸涩,没一会儿就被心凉给取代。
父爱?
何其可笑。
就像姑祖母,当年跟父皇何其亲热,父皇不也转手就把她最爱的驸马给杀死了。
害得姑祖母半生凄苦。
还有谢翊,平日里对她这个阿姐多么依赖,可一旦威胁到了他的皇权,还不是说出卖就出卖。
在这皇家,亲情只是装点门户的东西罢了,一旦涉及到皇权,那就只有你死我活。
这所谓的父爱,不过是建立在她安分守己,对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构不成半点威胁的基础上罢了。
一旦她露出一丁点的獠牙,这份温情,便会立刻化为最锋利的刀。
上辈子,她还没看够吗?
她慢慢把手缩回来,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跪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父皇。”
她的声音平静得就像一潭秋水,没有一丝波澜。
“儿臣,乃戴罪之身。”
“岂敢因一己之私,而废社稷之公,更不敢让父皇为了儿臣,背上徇私的骂名。”
“厉城,儿臣肯定是要去的。”
她仰起头,眼睛清亮而决绝,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这个大邺最尊贵的男人。
“父皇,您可要保重身体。”
谢九经看着跪在跟前的女儿女,那双以前满是依赖的眼睛里,现在满是疏远。
他知道,留不住了。
这个女儿,到底是长成了他无法掌控的模样。
他心里,闪过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慌张。
远处,最高的摘星楼上。
有个明黄色的身影,悄悄躲在大廊柱后面偷看着。
是太子谢翊。
他的脸白得像纸,紧紧地抓着窗棂,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着青白。
他就这么在远处看着。
看着那个比他当年被册封为太子的时候还要气派上百倍的车队,看着那个被父皇拉着手的姐姐。
阿姐,真的要走了。
他从来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以为,阿姐永远都会站在他身后,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扫平一切障碍,就像过去那十几年一样。
他怎么就忘了呢,阿姐也是会疼、会失望,也会离开的。
他害怕了。
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就缠住了他的心,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前几日,他曾在大雨中跪在父皇的宫外,跪了整整一夜,磕头磕到额头流血,求父皇收回成命。
可是得到的只是一场高烧,还有父皇冷冰冰地说一句“胡闹”。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时候他连从高楼上走下去,亲口跟阿姐说一句“阿姐,你多保重”的胆量都没有。
他就像一只可怜的,被遗弃的雏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天空,渐行渐远。
后悔、迷茫,还有深入到骨子里的胆小懦弱,让他只能像做贼似的远远看着。
而另一处。
靠着街边的茶楼雅间里,崔盛站在窗户边上。
他的眼神紧紧地盯着那车队最前面,那个穿着玄色大氅的身影,那身影纤细却又透着一股倔强。
手中的青瓷茶盏,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他心里头的滋味,比隔夜的苦茶,还要复杂百倍。
有计谋全盘落空的恼怒。
有猎物挣脱掌控的不甘。
可是……
当他看着那道身影,就那么毫不犹豫头也不回地,离这座皇城越来越远时。
在那层层叠叠的怒与恨之下,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还有一阵,尖锐的刺痛。
仿佛有什么一直被他攥在手心里的东西,就这么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呜——
长长的号角声,一下子就把京城清晨的薄雾给划破了。
吉时到了,车队开始慢慢动起来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响声,像一曲冗长的离别赋。
谢苓最后扭头看了一眼。
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城楼,望了一眼城楼后那座金碧辉煌,却也冰冷刺骨的牢笼。
然后她转过身,猫着腰钻进了那辆最华丽的马车里。
厚厚的车帘子落下来,将身后的一切,都彻底隔绝。
那些虚假的温情,那些噬人的阴谋,那些让她爱过、恨过、也为之死过的一切。
再见了。
等我归来,来日再相杀。
庞大的皇家仪仗队,沿着平坦的官道,慢悠悠地向北行进。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明处的,还是暗处的,都被这条长长的队伍牢牢吸引着。
过了三天,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镇子的客栈里。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三个穿着普通棉布衣衫的客商,牵着三匹健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后院。
为首的“男子”,身形虽不高大,但眉眼间自有一股英气,正是易容后的谢苓。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挺拔,面容普通的“伙计”,那是魏靖川。
还有一个瘦小精干,眼神滴溜溜乱转的“小厮”,自然就是鬼影。
他们三人,早在两天前的夜里,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了那支庞大的队伍。
留下描云易容成谢苓的样子,装成长途不适,少于见人。
他们三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殿下,马上就到了。”魏靖川看了一眼前方的路标,大声说道。
谢苓点了下头,双腿一夹马肚子,马跑得更快了些。
过了半个时辰,他们在城外一个特别偏僻的岔路口停住了。
路边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凉亭。
一个穿着粗布裙衫,头上包着布巾的“农家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安静地站在亭中。
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小包裹。
听到马蹄子的声音,那个女人就慢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不是林稚鱼还能是谁呢?
她也易了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被刻意画得蜡黄,添了几分风霜。
“姐姐。”
她没有行礼,只是轻轻唤了一声,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嗯,等很久了吗?”谢苓从马上翻下来,声音里带着点笑。
“没有,时间刚刚好。”林稚鱼也笑了起来。
魏靖川不声不响地从马背上拿下来一个水囊,拧开盖子,递给谢苓。
谢苓很自然地接过来,喝了两口,又还了回去。
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
但是那种无需言语就能明白的默契,就像溪流一般,静悄悄地在他俩之间流淌着。
林稚鱼静静地看着。
她看着谢苓接过水囊时那种放松又自然的样子。
她看着魏靖川把水囊拿回去以后,那双一直紧绷着的眼睛里闪过的柔和。
她一下子就懂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一丝淡淡的笑意,在她眼睛里悄悄划过。
她很识趣地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这世上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方是智慧。
四人没有走那平坦宽阔的官道,而是拣了条僻静的小路,轻装简从,纵马疾行。
没了那浩浩荡荡的仪仗拖累,脚程快了何止十倍。
一路上风餐露宿,晓行夜宿,虽有些辛苦,却也自由自在。
这天傍晚,他们正穿行在一片连绵的群山之中。
鬼影指着前面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咋咋呼呼地喊起来。
“殿下,快看!那就是落日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