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一个激灵,连忙迎了上去:“孙神医,您醒啦?”
小老头“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正要往外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角落。
当他看到站得笔直的程凡,以及她身后那对满脸倦容、却依旧苦苦支撑的老夫妇时,脚步微微一顿。
“他们是谁?”
伙计连忙答道:“回神医,这位是今科的程案首,带着父母,说是有急症求您,已经等了四个时辰了。”
“哦?案首?”孙神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他上下打量了程凡一番。
少年一身半旧的儒衫,洗得干净,脸上还有未消的伤痕,眼神却清亮得惊人。
“进来吧。”他淡淡地丢下一句,转身走进了旁边的一间雅室。
程凡心中一喜,连忙扶着几乎要站不稳的父母,跟了进去。
希望,就在眼前。
雅室内,陈设雅致,一缕清幽的檀香在空气中盘旋。
孙神医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端起伙计送上来的茶,吹了吹,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说吧,什么病。”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程大山和何氏被这气场一压,顿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程凡却是不卑不亢,上前一步,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儒生礼。
“晚生程凡,见过孙神医。”
随后,她将带来的礼物轻轻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晚生家贫,无甚长物。这两支山参,是为家姐调养身体所备;这套茶具,听闻先生好茶,特意寻来,聊表心意,还望先生勿要嫌弃。”
孙神医的目光在礼物上扫过,山参品相极佳,茶具也是难得的精品,可见是用了心的。
他脸上的表情稍缓,抬眼看向程凡:“你姐姐?得了什么病?”
程凡深吸一口气,将姐姐程英的事情,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一遍。
她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女扮男装,从军五年,于北疆抵御蛮族,大小战役三十余场,累功至从五品奋武校尉。后因女儿身暴露,被人诬告冒领军功,夺其功名,废其军职,杖打八十,逐出军营,如今……卧病在床,性命垂危。”
随着程凡的叙述,雅室内的空气仿佛一点点凝固。
程大山和何氏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孙神医脸上的慵懒和随意,也渐渐消失了。
他放下茶杯,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你说的那个人,是程英?”
“正是家姐。”
孙神医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有惊讶,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忌惮。
程英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
尤其是在京城,这位曾经的巾帼英雄,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
因为,当初揭发她、并顺势夺走她最大一份军功,一跃成为圣上面前红人的,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镇北大将军,顾长风!
顾长风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谁敢在这个时候去碰程英,就是公然打他的脸。
孙神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一个摇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程凡一家人的心上。
“回去吧。”
他重新端起茶杯,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淡。
“这病,老夫治不了。”
何氏“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哭着磕头:“神医,求求您,求求您发发慈悲!我女儿快不行了,只有您能救她了!求求您了!”
程大山也跟着跪下,一个劲地磕头,额头撞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神医,草民给您磕头了!求您救救我女儿!”
孙神医却是不为所动,甚至闭上了眼睛,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不是老夫不救,是救不了。你们得罪的,是天上的人物,老夫只是个行脚医生,惹不起。你们另请高明吧。”
他虽然自在,却不傻。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一位手握重兵、圣眷正隆的大将军,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划算。
程凡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预想过神医会清高、会傲慢、会索要天价诊金,却唯独没有想到,他拒绝的理由,是“恐惧”。
她看着闭目养神,仿佛已经入定的孙神医,看着身旁哭得肝肠寸断的父母。
一股巨大的不甘和愤怒,从胸腔里喷薄而出!
难道,权势之下,真的连一条生路都没有吗?
不!
她不信!
程凡猛地拉住正欲起身的孙神医的衣袖。
孙神医眉头一皱,睁开眼,不悦道:“少年人,莫要纠缠,老夫言尽于此。”
“先生!”
程凡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比她父母的哀求,更多了几分决绝和风骨。
“晚生知道,先生所忌惮者何人。晚生也知道,此事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便会惹火烧身。”
她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在寂静的雅室里回荡。
“但是!”
她猛地抬起头,双目灼灼地盯着孙神医,那眼神里的光芒,竟让见惯了大场面的孙神医都心头一震!
“晚生敢问先生,医者之道,为何?”
“是趋炎附势,看人下菜,只救可救之权贵,不医当死之平民吗?”
“晚生敢问先生,‘仁心’二字,又做何解?”
“是权衡利弊,明哲保身,见死不救,然后心安理得吗?”
“晚生更敢问先生,您一生所学,悬壶济世,难道就是为了在权贵面前,做一个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吗?!”
一连三问,如三记重锤,狠狠敲在孙神医的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震惊,错愕,羞恼……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替闪过。
他行医数十年,受过无数赞誉,也见过无数阿谀奉承,却从未有一个人,敢如此当面质问他的医德!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
“你……你放肆!”孙神医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晚生不敢放肆!”程凡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脊梁,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砰!砰!砰!
“第一叩,为我姐姐程英!她为国戍边,流血五载,护得一方安宁,她不该如此屈辱而死!她该活!”
“第二叩,为天下医者之心!若神医今日因权贵而退,天下医者皆以此为榜样,那苍生之病,何人敢医?何人能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