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康熙三十八年春，皇帝在山东地界盘桓半月，才再度启程南下。三月初便抵达江宁，驻跸于江宁织造府。
说实在的，这一路上在各地多有驻留，虽说地方官员都已特特修缮了府衙，但与皇家行宫相比，还是有不少差距的。
唯独江宁织造府——其精巧、其奢美、其风雅，已丝毫不逊色皇家行宫了。
一山一石、一花一木，无一不精。
雕甍绣槛，飞楼插空，粉垣黛瓦，绮园锦阁。青溪如玉带，淙淙环抱。汉白玉为栏，曲折通幽。繁花绕堤，石磴穿云，千般美景，不一而足。
舜英所下榻之院落位于翠障之后，有藤萝掩映，堂屋虽不算十分宽敞，细看却有许多精妙之处，门栏窗槅皆是细雕西番莲花样，院中雪白的粉墙下有虎皮石堆叠，伴以精致花木，相映成趣。
堂屋内处处玲珑剔透，锦幔纱屏，绮窗绣户，虽不十分奢贵，然极精巧雅致。
花影映在窗上，还有香烟缭绕，蓦然间，竟有几分如梦似幻之感。
“真是个好地方。”比起皇家苑囿，也称得上各有千秋了。只是这等话太过诛心骇人，舜英便没有说出口。
贺圣朝躬身道：“奴才听说，这园子是江宁织造为了迎驾特特修建的。”
舜英暗忖，怪不得有这样的规模。
忽地，隐约听得细乐声喧，舜英便问：“何处在唱戏？”
贺圣朝赔笑道：“贵主子好灵的耳朵，西边二里外是戏楼，六七个戏班子正在轮流上台，终日不停。宜妃娘娘已经侍奉太后前去了，太后娘娘知您不喜戏曲，所以方才叫人传话说，您想去便去，若是乏了，先歇着也可。”
舜英暗自咋舌，“这是要唱几日？”
贺圣朝道：“只要圣上在这儿一日，这戏曲便不会停。”
奢靡啊！
“贵主子是否要去露个面儿？各位娘娘小主都去了，还有江宁的官宦内眷也陪侍在侧呢。”贺圣朝小心翼翼提醒道。
太后虽宽和，舜英总不好面都不露。
故而舜英稍作梳妆，便动身了。
因只有二里路，舜英也懒得坐辇舆，穿花拂柳便去了。
临水的戏楼，周遭遍植桃花，一阵暖风卷来，花落簌簌，舜英穿过花林，便见楼中贵妇云集、台上水磨腔婉转。
一声“贵妃娘娘到”，昆曲亦为之稍稍一顿，戏楼中除了太后以外其余众人已纷纷起身恭迎。
“臣妾来迟了，还请太后娘娘恕罪！”舜英信步上前，屈膝抚鬓见礼。
太后笑呵呵的，贵妃不但不喜欢听戏，更不喜欢这等人多的场面……她招了招手，“快平身吧，身子无事就好。”
舜英的位子就列在太后之侧，亦是独席，人虽未至，瓜果珍馐却早已摆上。落了座，其余内外命妇才依次列座。
宣妃萨仁坐在旁边席位上，她略略探身，低声道：“后头角落里的那两个，是江宁织造曹寅的老母和妻子。”
舜英只随意地瞥了一眼，只听闻曹寅之母，是康熙的保姆嬷嬷……
水磨腔绵绵委婉，舜英登时便有些犯困了。
宣妃便笑着道：“其余的都不打紧。”便立马坐得端正，又举起酒盅敬她。
舜英低头抿了一口，似乎是女儿红，而且颇有年份了。
正在此时，有一两个穿红着绿的婢女捧着剔红牡丹大盘细步盈盈近前，一左一右侍立在了太后席位之侧。那大盘中赫然是一片金灿灿的……金叶子。
舜英正疑惑是什么意思。却见台上丝竹管弦之声悠然停下，台上戏子敛衣叩拜。显然是唱完了一曲了。
忽地，隐约听得宜妃低喃：“江宁织造，还真是豪奢……”
舜英这才明白，这金叶子，是让太后打赏戏子用的。
太后便笑着说：“唱得不错，赏吧！”
两个婢女立刻抓了一把大金叶子，洒向戏台，迎着烈日，那叫一个金光灿灿。
舜英亦不禁啧啧称奇，如此唱一曲便要赏一回，只怕一天下来就得费好几盘金叶子。
还真是当得起“豪奢”二字。
如此曲过三回，盘中金叶不复。太后尽兴而回。
嫔妃们也各自散了，一众贵妇赶忙跪地恭送不迭。
回到下榻的小院儿，却见堂中已经摆满了各色锦绣绸缎以及数不清锦盒。舜英脸色略略一沉。
贺圣朝捧着礼单奉上，“娘娘，这些都是三大织造进献之物。”
舜英随手打开一只盒子，里头赫然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翡翠碗。再打开一个长盒，里头是一幅古画，展开一瞧，竟是沈周的字画。
而这样的锦盒，目测有十几个之多。还有各色锦缎二三十端。
舜英结果礼单，冷眼一扫，“还真是——豪奢啊！”
将烫金的礼单丢还贺圣朝，“谁许你自作主张收下这些东西的？！”
见贵妃已经颇有不悦之意，贺圣朝噗通一声跪下，叩首道：“贵主子放心，各位娘娘都有，献给太后娘娘更是贵重。这些皇上都是知道的，也是许了的。”
“是吗？”舜英挑了挑眉，康麻子先前巡视黄河还挺勤政、挺明君的。如今这是明君表演完了，开始享乐了吗？
“三大织造给皇上进献了什么好东西？”舜英轻飘飘问。
贺圣朝额头触地，“这个，奴才实在不知。”
“肯定进献美人了吧？”舜英撇嘴道。
贺圣朝不敢回话，何止给皇上进献了，三位阿哥也是人人有份呢！
“得嘞，我明白了。”康熙来江南，虽然也有政治目的，但不妨碍他享受。
虽然早就明白这点，可康熙在黄河大堤之上，双足泥泞，汗湿双颊，实在是太像个明君贤主了。甚至南下这一路，也没少巡视农桑，还动辄减免税负。一路上不知多少百姓沿途跪迎，高呼“明君圣主”。甚至前几日，康熙还特意隆重地去拜祭过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寝。
一时间，叫舜英也不免对康麻子高看了几眼。
可惜啊，戏演完了，粉墨卸，本相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