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宫里,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拧成一股绳,冲进鼻腔,熏得人脑仁一阵阵发紧。
许太医跪在龙床边,手抖得连针都捏不稳。
那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在他眼前晃出重影,根本找不到下针的位置。
他行医一辈子,还从未像现在这般束手无策,这感觉比直接给他一刀还难受。
床上躺着的人,身子像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炭,隔着几层被子,那股热气都往外冒。
可那张脸上的血色却褪得一干二净,像一张被水浸透后又晾干的宣纸。
蔺宸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嘴唇开合,一遍遍地重复。
“假的......”
“假的......”
声音从喉咙里飘出来,像烟,风一吹就散了。
可这烟却带着钩子,一下下刮着沈曼曼的耳膜,一直刮进心口,划开一道口子。
太医们使尽了浑身解数,一碗接一碗的黑药汤灌下去,跟没喝一样。
他的人还躺在这儿,魂已经跑了。
他不想活了。
这个念头砸进沈曼曼脑子里,砸得她一懵。
她跪坐在床边,膝盖骨磕在地上,早就没了感觉。
看着他那张脸,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里,随着每一次收缩,都疼得她指尖发麻。
不行。
老娘不同意。
沈曼曼牙根咬得咯吱作响,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太医。
她俯下身,两只手用力握住他那只滚烫的手,闭上了眼。
药不管用,老娘来。
赌了。
她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都压下去,力气全汇到脑子里,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方式,吼了出来。
【蔺宸!你他妈给老娘听好了!】
【你在这儿伤春悲秋够了没?!不就是发现自己是隔壁老王家的孩子吗?多大点事儿!你躺这儿等死给谁看呢?!】
意识像石头一样,往下坠。
蔺宸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没有底的黑水潭,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挤过来,灌进他的耳朵、鼻子,让他喘不上气。
那股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又冷又疼。
周围很安静,只有一些画面,一遍遍在他眼前闪。
他跪在书房冰凉的地砖上,那个被称为“父皇”的男人坐在高处,用看一件东西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温度。
【看什么看!你就是他手上最值钱的资产!公司的头牌!没你这个工具人给他卖命,他家早就破产清算了!】
高福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笑得温和:“陛下,良药苦口。”
他一口口咽下去,那股苦味从舌头根蔓延开,一直苦到了现在。
太苦了,他有时候会趁高福不注意,偷偷把药倒掉。
【良药个屁!这就是职场pUA!怕你能力太强不好控制,天天给你下绊子降绩效!这帮老狐狸,从你还是个实习生的时候就算计你了!】
御医跪在地上,抖着声音说:“陛下......龙体......皇嗣无望。”
他记得自己砸了满屋子的东西,那股火几乎把自己烧成灰。
【没孩子?他们眼瞎吗!老娘肚子里这个是空气?暴君!你对得起我吗?老娘的咸鱼退休生活还指望你呢!】
就在沈曼曼准备火力全开,把这些狗屁逻辑挨个骂回去的时候——
“娘娘!”
禁军统领一身甲胄,大步从殿外冲进来,甲叶子撞得哗哗响。
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像块石头:“殿外,安王带着几个宗室老臣在闹,说陛下龙体危在旦夕,要、要迎真皇子入宫主持大局!”
话音刚落,殿里的太医们吓得一哆嗦,一个刚进宫的小太监腿一软,直接瘫了下去,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得到处都是。
沈曼曼心里那把火,“腾”地一下烧穿了头顶。
好啊,真好啊。
人还没凉透呢,就有人上赶着来分家产吃绝户了。
她没回头,依旧握着蔺宸的手,只是扭过脸,那双熬得血红的眼睛,直直地钉在殿门口的方向。
声音不大,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告诉他们。”
她停了一下,让那股冷意在大殿里散开。
“再多说一个字,就不是迎新君了。”
“是奔丧。”
统领被她那眼神里的杀气冻在原地,后背的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一个字不敢多问,立刻爬起来:“末将明白!”
他转身,带着一身铁器的碰撞声,跑了出去。
沈曼曼顾不上外面了,她重新闭上眼,心里的咆哮带上了哭腔,也带上了豁出去的疯狂。
【听见没!外头那帮王八蛋已经拿着麻袋准备分你的家产了!你再不起来,你的龙椅,你的江山,你的后宫,连带我这个好不容易考上皇后的咸鱼,都要被打包送人了!】
他的人生,他背负的一切,都是假的。
活着,真没意思。
不如就这么沉下去,再也不会痛了。
就在他准备松开最后一口气,任由自己被冰冷的黑暗吞噬时,那道尖得能戳破耳膜的声音,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划破了这片粘稠的黑暗。
那声音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像个不讲理的疯子,却带着一股蛮横的、不容拒绝的力道,硬生生在他下坠的深渊里,撕开了一道光,然后像一只手,死死拽住了他下沉的魂。
【血脉?血脉算个屁!】
【你忘了你亲手砍了多少个姓蔺的王爷?你把那些倚老卖老的宗室老头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时候,怎么不跟他们讲血脉亲情了?】
【杀得好!那是在清理公司不良资产!不然早被这帮蛀虫把家底都掏空了!】
【这江山是你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是你熬了多少个大夜,批折子批出来的!是你顶着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硬推新政换来的!这是你的绩效!是你实打实的业绩!懂不懂?!】
【那个什么狗屁真皇子,他有什么?他有项目经验吗?他带过团队吗?他有成功案例吗?他连份述职报告都拿不出来!】
【他什么都没有!他就是个纯靠关系的空降户!这种人放我们公司,三个月试用期都过不了!】
【我告诉你蔺宸,门都没有!窗户都给你焊死!】
【别听高福那个老王八蛋瞎逼逼!什么叫‘为蔺氏江山做贡献’?你本人就是蔺氏江山最大的贡献!没有你,这江山早他妈让人拆了卖零件了!】
【现在有人想来摘你的桃子,你就得给我站起来!你得站直了,告诉所有人,桃子是老子的,树是老子栽的,谁敢伸手,腿给你打断!】
【还有!我肚子里的崽,还没见过爹呢!你不准死!】
那道光越来越亮。
蔺宸终于看清了那个影子的样子。
是沈曼曼。
她在他脑子里,像个叉着腰的泼妇,挥舞着他听不懂的词,把他那些灰扑扑的记忆,撕了个粉碎。
他干得快要裂开的心口,像是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缝,一股热流从那里涌出来,冲向他冰冷的身体。
他那具死沉的躯体,第一次有了想动的念头。
“噗——”
一口又黑又稠的血,猛地从他嘴里喷了出来,溅在明黄色的龙纹被褥上,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毒花。
守在一旁的太医们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以为人不行了,哭喊着“陛下”,跪了一地。
只有许太医,在最初的惊恐后,死死盯着那滩黑血,又看看面色依旧苍白的皇后,脸上满是医理崩塌的震惊和荒谬。
沈曼曼却清楚地感觉到,被他攥住的手腕,传来一阵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道。
那力道,不是死前的抽搐,是带着一股要把所有东西重新抢回手里的狠劲。
在满殿惊恐的哭嚎声里,床上的男人,眼皮抖了几下。
然后,猛地睁开。
那双被死寂和绝望灌满的眼睛里,像被丢进了一颗火星,虽然还弱,却重新亮了起来。
他没看任何人。
视线越过所有跪着的人,直直地落在沈曼曼那张又哭又笑的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像有砂纸在磨,挤出的声音哑得不成调。
他用尽了从地狱爬回来的所有力气,问出了那个把他叫醒的问题。
“你的......K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