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攸迟仰起头，用尽方法也不能将泪意逼回。
他遥遥望着北侧的席面，有一人低着脑袋，双肩微微颤抖着。
郁攸迟心中叹息着，冷脸启唇。
声音清晰传入殿中每个人的耳中。
“臣姓郁，此身此名，如何入得了祈安殿？”
听到他这话，文睿帝心底的愧疚更深了。
张元年立即站起，全身带着不容置疑的正气，“郁大人虽得陛下信重，然君臣有别，祖宗规制不可轻废，此等逾制之宠，恐非郁大人之福，亦非社稷之幸啊！”
崔老大人本来还想坐观，但见皇帝有要将郁攸迟身世说出口的架势，顺势起身，老迈的声音带着沉痛。
“陛下！江山社稷为重！祖宗法度不可违！情势逼人，陛下切要三思，慎之又慎啊。”
文睿帝低低地重复着，“祖宗规制？”
若论祖宗规制，身侧之人是他第一个儿子，进入祈安殿有何不可！
“情势逼人？”
若说情势逼人，分明是皇后与外戚崔家一直在逼迫。
岌岌可危的，一直是他的皇位，一直是他最爱的儿子！
文睿帝有句话压在喉咙中，已经压了二十余年，此刻正翻腾着想要冲出，向世人宣告。
他环视一圈御座下所坐之人的面目，纵使视线模糊，也能感觉到几人的紧绷和灼热。
封宸安在皇帝的视线投来时，坐直了身体，却未得文睿帝多看一眼。
最终，文睿帝的目光，望向与他同排而坐的皇后身上。
崔皇后立刻迎上他的眼，生怕皇帝将郁攸迟的身世脱出，开口道：“陛下，张相和父亲所言极是。”
“攸迟这孩子确实好，陛下疼宠是应该的，但不该逾越祖制，这是将他往万劫不复之地推呢。”
文睿帝转回目光，浑浊的眼睛盯着郁攸迟的脸。
想从中看出一丝激动，一丝愤懑，或是一丝得意.......
然而，他看了许久，那张脸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什么都看不透。
文睿帝大失所望地转回头。
“朕特封你为礼部前导官，总领祭祖诸般导引事宜，如此，你便有资格，随朕入殿。”
时至今日，文睿帝还有何是忍不得的，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郁攸迟无甚所谓地道：“悉听陛下旨意。”
崔皇后与五皇子心口一松，文睿帝没有当众说出郁攸迟的真实身份，说明他也心有顾虑。
这风波过后，文睿帝因情绪激荡反而精神了些，又撑着给殿内诸王公大臣赐了御茶。
崔家仍是头一个接茶的，彰显着无上荣宠。
这回，因着宋修懿一手的好医术，宋家的恩宠也盛，在皇亲和重臣之后，紧跟着便分给了她们这桌。
宋承漪随着宋家人一道饮了茶。
温热的杯壁熨帖着指尖，本该是清雅馥郁的茶。
只是，她的余光望着御阶上那抹孤直的绯红身影，喉间梗塞。
盏中名贵的御茶，入口只余一片难言的苦涩。
宋家接茶后，需前去谢恩。
在帝后面前露脸，宋菱悦顿时心慌气短，紧张得手心冒汗，宋老夫人知道她打小就有这毛病。
好在宋承漪主动请缨，陪同着老太太上前。
她恭敬地跟在宋老夫人身后行礼，一切都很顺利。
就在宋承漪垂首准备退下时，御座之上，两道声音竟同时响起，唤住了她。
是帝后二人。
宋承漪心头微惊，依礼抬头。
但第一眼却是趁机飞快看了皇帝身后的那人一眼。
就发现郁攸迟面无表情地举起手，对着她揉了揉眼睛，还是用双手去揉的。
这动作，着实孩子气。
宋承漪被他莫名其妙的行为弄得一怔，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险些当场失笑。
御座之上，文睿帝与崔皇后目光在空中交汇，各自带着复杂情绪。
“看来皇上与臣妾当真是......心有灵犀呢。”
崔皇后自己说这话都觉得犯恶心，但为了能膈应到文睿帝，她也在所不惜。
果不其然，文睿帝眼底闪过嫌恶。
他厌烦地别开脸，望着垂头恭顺站在台阶下的女子，眼睛才舒服了些。
“朕怎么没见着你在永安侯府的席面上？是刚来的？”
宋承漪恭敬回道：“回皇上，臣妇是随着祖母一道来的，坐在宋家席处。”
跟着宋家人来的，怪不得今日初见郁攸迟时，他那张脸冷得能刮下霜来。
文睿帝恍然，随即脸色一沉，语气带上几分责难。
“你怎么这般不懂事，可是与从之闹了别扭？”
皇帝不高兴，宋承漪只能认命地跪回地上。
崔皇后道：“您这话可就不公允了，这小夫妻之间闹别扭，向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个巴掌拍不响，怎能只怪罪承漪一人？您也偏心得太过了。”
皇后越是劝，文睿帝心头那股无名火就越是往上蹿，沉着脸不说话。
但身后传来一股带着浓重威压的寒意，文睿帝回头一看。
郁攸迟这脸黑的厉害。
文睿帝心头先是一堵，随即涌起荒谬的怒意。
不过帮他训诫两句他那不懂事的媳妇，倒先给朕甩起脸子来了！
宋老夫人颤巍巍地又跪下来，叩首恳求道：“陛下息怒，还请皇上顾念着承漪的身子，她已有身孕在身。”
文睿帝惊讶地回头确认，“从之，果真？”
郁攸迟迎着皇帝灼热的目光，颔首道：“当然是真的，还是太医诊治出来的。”
只不过是废太医，曹梓前日以前只是废了名头，如今却是废了手脚。
崔皇后的眉头一舒。
她之前还在疑虑奉平长公主那边为何没有传来宋承漪确切的消息，此刻听到亲口确认，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烟消云散。
怀孕，就代表用了她的助孕药后，与郁攸迟有了夫妻之实。
之前的担忧便不足为虑，崔皇后看向她的眼神带上了满意之色。
“快，扶她起身！”
文睿帝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仿佛病气都消散了大半，眼中满是真切的欣喜。
“你既已有了身子，更要懂得爱惜自己，那些小性子就都收起来，今夜就随从之回府去，好生安胎，不得有误。”
这回，又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