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为了不破坏平和温馨的气氛,祝宁和卫凌然默契的谁也没有开口提及那个敏感的话题。
俩人只谈佳肴美酒和金陵风月,不论其它。
一餐饭,用时两刻钟结束。
祝宁乘兴提议,“凌然哥哥,我得了几样有趣的东西,想请你鉴赏一番。”
“好。”卫凌然点了点头,并未多想。
当着卫凌然的面,祝宁大大方方的按下床头的机关,地砖随之凸起,祝宁掀开地砖,从暗阁中取出一个长方形盒子。
盖子掀开,内里放着四件法器。
卫凌然一一看过去,面上逐渐显露震惊之色,“这,这是……哪儿来的?”
祝宁道:“这是我从程天鹤的尸身上搜出来的。凌然哥哥,你尽管把玩,这些东西对我没有用处,你若是喜欢,便全数送给你喽。”
卫凌然目中泛起激动,他一件件拿起察看,口中喃喃:“桃木剑、三清铃、五雷号令牌、八卦镜!”
“凌然哥哥识得它们?”祝宁有意探问道,那日听了卫凌然和程天鹤的对话,得知他们同出一门,她简直难以置信,她的凌然哥哥这般正气刚直,他的师门怎会出了秘术师和程天鹤那种败类?
所以,她便很想知道,他们究竟出身哪家道门?
“识得。”卫凌然点头,神情极其复杂,“这些东西都是道家法器,可除妖镇妖,威力无穷。”
可是,他们青阳观嗣真阁珍藏的法器,为何会流落在外?又为何出现在程天鹤的身上?大族老与他是同门,那程天鹤呢?也是青阳观弟子吗?
他不肯主动说,祝宁也不好多问,以免把自己又搭进去。
但她真的很好奇呀,她一直在寻找青阳观,万一卫凌然正好是青阳观弟子呢?就算不是,找他打听青阳观,兴许也能有一二的收获呢?
祝宁暗暗气恼,若她那日能够早些识破程天鹤想要夺舍卫凌然的心思,从而提早动手,将程天鹤抛入邺火,那就不会暴露她半妖的身份了!
那么,她和卫凌然之间,也不会生出嫌隙,落得今日被动的局面了!
“小家主!”
谢骋寻了过来,话音方落,身影已越过屏风,看到祝宁双臂交叉支在桌上,身子探向前方,与卫凌然距离不过方寸,姿态亲近的样子,他略感惊讶,“你们和好了?”
祝宁起身,粗略行了一礼,娇笑道:“凌然哥哥陪我吃了午饭,我们正在鉴赏程天鹤遗留下来的法器呢。”
“法器?”谢骋微微一愕,接收到卫凌然暗示的眼神,他顿时明白了这些法器的真正出处。
祝宁状似不经意的随口一说:“凌然哥哥,你喜欢法器的话就拿走吧,在我手上就是一堆破烂儿,属实浪费了。送给凌然哥哥,还能讨凌然哥哥开心呢。”
卫凌然此刻满脑子都是师门,根本想不了太多,且祝宁待他一向慷慨,他便欣然接受了这份馈赠。
谢骋却是清醒,他看着祝宁,无言的摇了摇头,这个小姑娘,一肚子花花肠子,分明是寻了个借口,故意把法器送给卫凌然,好教卫凌然替她摧毁化妖池吧!
聪明人之间,只消一个眼神的交换,便大概能够猜到对方的想法。
祝宁俏皮一笑,她才不管谢骋在心里怎么编排她呢,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就好了。
“我们走吧!”
祝宁率先走人,经过谢骋身边时,莫名其妙的又想起了昨夜撞见他洗澡的那一幕,小脸顿时发烫,脚下的步子也乱了分寸。
谢骋是刻意不让自己想起被祝宁“非礼”一事的,前往镜墟山的路上,他走在后面,如无必要,几乎不与祝宁说话。
但祝宁记挂着审讯结果,不得不出声询问:“掌印大人,撬开族老们的嘴巴了吗?他们可有交待什么?”
“祝家的主要机密只有家主和大族老掌握,那六个老头儿只知皮毛。”谢骋语气淡淡,“祝家的帐房先生,会于每年的一月十五日,在金陵城的隆昌票号存入十万两白银。隆昌票号遍布全国各州各府,秘术师在何地取银,他们便不知道了。本官已将金陵的相关人员捉拿,魏骁还在提审当中,要核查到全国,亦需一段时日。”
闻言,祝宁不禁叹惋,“可惜我上任家主的时间太短了,还没来得及接手祝家的全部机密。”
谢骋挑眉,似笑非笑,“小家主不必自责,你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连本官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做了你手中的刀。”
祝宁暗叫不妙,立刻回身,毫不犹豫的跪在了谢骋面前,一副快哭了的表情,“掌印大人息怒啊!小女子实属迫不得已,掌印大人官居高位,实力卓绝,智计过人,且刚正不阿,小女子仰慕得紧,深觉只有掌印大人才能助我揭露祝家纸背后的恶行,解救祝家女子祭妖的悲惨命运,所以才斗胆用了一点点巧思,请掌印大人帮了一点点小忙,实在算不上利用,更无戏耍之心,还请掌印大人明鉴!”
“呵,不仅是只狡猾的小狐狸,还巧舌如簧,颇具诡辩之能!”谢骋险些被气笑。
卫凌然拉了拉谢骋的衣袖,明显偏帮祝宁,“谢兄,小家主的苦衷,是值得原谅的,你堂堂一介权臣,就不要计较了吧。”
谢骋睇他一眼,“怎么,好人都让你当了?”
“这是山路,跪久了伤膝盖。”卫凌然皱了皱眉,干脆一把拉起祝宁,“功过相抵,我觉得小家主知错道歉即可,不能被治罪。”
哪怕是他自己尚未想明白,他要不要对祝宁行使“除妖”的职责,但眼下,他就是不忍心看着祝宁受伤。
谢骋冷冷哼笑,“卫凌然,你气死我的本事,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祝宁垂眼,不敢去看谢骋,她的软肋被他捏着,只能做小伏低,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小家主,本官很是好奇,你是以何种方式,把本官从京都引到金陵,来替你揭露真相的?树妖作乱金陵的奏本抵达京都时,本官已经快到金陵了,这时间,对不上。”
祝宁悬着的心,终于死了,谢骋是变着法儿的审问她啊,且不分时间地点,随时随地来套她的话!
这下该怎么圆呢?她刚刚才说了那些话,现下连否认都不能了!
见她一脸哑巴吃黄连的苦相,谢骋倒是语气轻快了许多,“不着急,小家主慢慢想,本官有的是时间等你。”
“哦。”祝宁瘪了瘪嘴巴,简直想哭,说她是狡猾的小狐狸,那他岂不是奸诈的恶狼?
三人抵达山腹的祭室,祝宁用上次的方法打开了祭室的青铜门。
谢骋已经来过一次,但卫凌然是初见,他快速察看环境和布置,心头的不安感,不知为何愈来愈强烈。
这个场景,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祭坛,据说是上古妖域遗留下来的。”
祝宁打开祭室深处的墙壁开关,一处通往地下的楼梯出现在眼前,祝宁沉着嗓音,向两人介绍:“化妖池藏于地缝深处,祭坛之下。池深不见底,宽不过丈余,在炼化树妖之前,池底已经被禁锢过无数的妖物。”
“所以说,这个化妖池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卫凌然问道。
祝宁点头,“具体多久,我不清楚,但至少在五十年以上。兴许百年,兴许千年,为何会存在,没人能说得清。”
谢骋想到了西北延州的化妖池,眼神幽暗深沉,“下去看看!”
祝宁欲言又止。
“怎么了?”卫凌然问。
祝宁太珍惜这两个人的生死了,终归是有些许担忧的,她道:“化妖池的妖气不知凝聚了多少年,十分厉害,你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知道了。”卫凌然下意识的摸了摸怀中的法器,这几件虽然不是最上乘的法器,但对付没能力叛逃的树妖,应该足够了。
祝宁之所以忧心,主要是她自己不能出手,一切要靠他们二人,而他们到底深藏多少实力,她尚未了解清楚。
她带头踏上楼梯,两个男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楼梯深入地下,好似没有尽头,墙壁两边,每隔一丈便有一盏长明灯,烛火昏暗,气息逐渐阴冷潮湿,像是走在了幽冥之路。
走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妖物的嘶鸣声渐渐从地底深处渗了上来。
那声音不似兽吼,倒像无数根朽木在风中摩擦,夹杂着细碎的“咯吱”声,顺着楼梯缝隙往人骨缝儿里钻,夹杂着木头霉烂的腥气和腥臭,教人胃里止不住的翻涌,想要呕吐。
卫凌然再次后悔他没有多炼制避气丹,害得自己几次三番遭受这样的苦楚。
“凝神、闭气!”
耳旁响起谢骋的提醒,卫凌然扭头看过去,但见谢骋神色如常,并没有太大的不适感。
卫凌然满心疑惑,上次在天坑时,谢骋明显是受不了妖尸味道的,怎么来了化妖池,反而没有影响了呢?
殊不知,百年前的谢骋,在薛昭坠入化妖池后,他悲痛欲绝,迟迟不愿离去,暗中守着化妖池整整一个月,对化妖池的味道,已经习惯了。
又走了一段路,长明灯逐渐增多,循着光亮,他们走进了一个较大的石室,化妖池就居于中央!
妖气纵横,妖物的嘶鸣声震耳欲聋,池边岩壁覆盖着的青黑色妖雾,在虚空之中,动荡得越发厉害!
妖雾之下,数不清的妖骨,泛出的青蓝色磷火,疯狂的涌动着,似要冲破那道看不见的禁制!
池中的墨色浆液,也比先前更加浓稠、腥臭,那股木头受潮后的霉烂气息,覆盖在人的肌肤上,如刀尖刺骨般,产生的阴寒痛楚,也越发的教人难以忍受!
“几日没来,这些小妖的妖力,竟提高了这么多!”祝宁面露惊讶,“看来血月对它们的修炼,起到了极强的助力!”
说完,她转身去看那二人,发现他们的状态还算不错,没有过于惧怕,也没有被妖气侵蚀。
但谢骋盯着化妖池的眼神,沉淀着令人难懂的复杂晦暗,他的身躯亦紧绷至极,似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祝宁皱眉,关切道:“掌印大人,你还好吧?”
“这些树妖,可会化形?”谢骋不答反问。
祝宁道:“能否化形,依据树妖的修为程度。因为它们是不同时期炼制的,所以有的能化形,有的还是小妖,不能化形。”
“那祝家是如何通过树妖来造纸呢?那日听你说了一嘴,我想知道具体的操作过程。”
谢骋的疑问,亦是卫凌然想像不出来的事情,所以他也十分好奇。
祝宁组织了下语言,道:“我没有亲眼所见,只在老家主留下的手扎中读到过。利用树妖造纸的过程,其实比寻常造纸繁杂百倍,还得靠不同修为的树妖分阶段配合。”
“首先是要将树妖剥皮,得选三年以上修为的树妖,它们能凝出薄如蝉翼的‘灵皮’,却还没到化形的阶段,灵皮里藏着最纯粹的草木精气,是纸能防水韧的根本。剥下的灵皮要先泡在晨露里三天三夜,把里面的杂质泡出来,泡软的灵皮会变得像丝绸般柔软。”
“第二步是取丝,让没化形的小树妖用根系扎进泡好的灵皮,一点点抽出里面的‘灵髓丝’,这丝比蚕丝细十倍,却比铁丝还韧。之后,再操控化形树妖将灵髓丝铺在温水池上,用妖力牵引着丝线纵横交错,织成比宣纸还薄的网片。”
“最后一步,在网片上撒特制的草木灰浆,这灰是用百年桑树和楮树烧的,混着晨露的水调成,能让丝网更紧实,然后慢慢烘晒,等灰浆干透,原本透明的丝网就会变成米白色的韧纸,不仅撕不烂、水浸不透,纸上还会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听到最后,谢骋想起巡探犬闻过祝家汉皮纸后的反应,眉目阴沉道:“凡人闻到的是草木清香,实则是妖气残留吧!”
祝宁攥了攥手指,“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