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 3月 29日清晨，青川美术学院的梧桐树还挂着隔夜的雨水。林微言站在图书馆三楼的非遗文献区，指尖划过《青川木作技艺图谱》的烫金书脊时，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周教授”三个字让她心跳漏了半拍，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录音笔外壳——那上面还留着沈知行修补屋顶时沾上的木屑痕迹。
“微言，九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周明远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熟悉的温和，“知行也会来，我们聊聊中期答辩的准备情况。”
林微言握着手机走到窗边，图书馆前的香樟树下落着个人影。沈知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冲锋衣，手里抱着卷图纸，正仰头朝三楼张望。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像被烫到似的迅速低头，耳尖却在晨光里泛出微红。这是冷战破冰后的第一次正式碰面，空气中弥漫着未说尽的话语，像被雨水打湿的宣纸，沉甸甸地坠着情绪。
九点整，林微言推开建筑系教授办公室的门时，沈知行已经坐在靠窗的藤椅上了。他面前的梨花木桌上摊着德记木作的加固方案，铅笔在“整体托换技术”几个字周围画了圈，左手小指的创可贴又换了新的，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木屑。听到脚步声，他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收紧，笔芯在纸上划出道歪斜的痕迹。
周明远从古籍堆里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洞察一切的温和。这位主攻建筑遗产保护的老教授总爱穿中式对襟衫，办公室里常年飘着檀香与旧书的气息。他指了指桌上的青瓷茶杯：“刚泡的雨前龙井，你们俩上次说喜欢的。”茶杯旁摆着个清代榫卯结构模型，“十字枨”的连接方式在晨光里透着精密的美感。
林微言在沈知行对面的椅子坐下，帆布包轻轻碰到桌腿，发出闷响。她注意到沈知行的图纸边缘有圈浅褐色的水渍，形状和德记木作天窗漏下的雨痕一模一样。录音笔在包里硌着腰侧，里面存着昨晚反复听的片段——陈爷爷说“知行这孩子半夜还在算加固费用”的沙哑嗓音，混着雨声格外清晰。
“中期答辩定在下周五。”周明远慢条斯理地翻开笔记本，“你们俩的选题是今年最有潜力的，但目前都卡在了关键节点。”他先看向林微言，“微言的非遗口述史，材料很扎实，但缺乏与现代保护实践的结合。”又转向沈知行，“知行的修复规划技术过硬，却少了人文维度的深度阐释。”
沈知行的铅笔在图纸上轻轻敲击：“我已经修改了第三版方案，采用‘整体托换’技术保留 70%原结构，新增的非遗展示区……”
“展示区不能替代原生空间。”林微言忍不住打断，声音比预想中更轻，“上周采访时陈爷爷说，离开德记木作的老工坊，很多榫卯技艺的手感根本没法传递。”她从包里拿出录音笔，“这是他演示‘抱肩榫’时的录音，您听这刨刀角度的变化……”
“但结构安全数据不会说谎。”沈知行的声音陡然变硬，像两块木头碰撞的闷响，“检测中心虽然认可墙体强度，但梁柱的白蚁蛀蚀率已经超过安全阈值。”他把检测报告推到桌中央，红色批注格外刺眼，“您是研究建筑保护的，应该知道‘预防性拆除’的行业规范。”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檀香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周明远拿起那个榫卯模型，手指轻轻一旋，“十字枨”便灵活地分解开来：“你们看，榫和卯本是一体，少了谁都不成器。”他将模型部件分别推向两人，“微言守住了‘卯’的空性，却忽略了结构的支撑；知行握紧了‘榫’的刚性，又忘了留白的余地。”
林微言看着掌心的木卯部件，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在德记木作的情景。沈知行举着鲁班尺教她辨认“材分制”，阳光透过天窗在他发梢跳跃，他说：“木头要留三分空隙才能呼吸。”此刻那空隙似乎变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她能清晰数出沈知行报告上的每处红笔批注，却读不懂他眼底深藏的疲惫。
周明远呷了口茶，目光落在墙上的《营造法式》复刻版上：“上周我去德记木作做现场调研了。”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陈爷爷给我看了本民国年间的木工日志，里面夹着张老照片——知行的父亲年轻时在那做学徒，旁边站着个梳麻花辫的小姑娘，是微言的母亲吧？”
沈知行猛地抬头，铅笔从指间滑落。林微言的呼吸顿在喉咙口，她从未听说母亲与德记木作的渊源。周明远从抽屉里拿出张扫描件，泛黄的相纸上，年轻的沈父正在演示“插肩榫”，旁边的女子捧着木尺笑得温柔，眉眼间竟与林微言有七分相似。
“青川的老手艺啊，早就把你们的命运榫接在一起了。”周明远的声音带着叹息，“可现在你们用最生硬的方式对抗，像两颗找不到契合点的钉子。”他引用胡晓光《榫卯》里的句子，“‘钉子是没有意思的\/它们只能硬硬地别扭地把两根木头钉在一起’，你们俩现在就像这钉子，明明可以榫卯相守，偏要互相较劲。”
林微言的指尖在木卯部件上划出细痕，突然有泪水砸在上面。她想起三天前顾屿送来的抵押合同，想起母亲昨晚的电话：“上海的设计院已经发来了 offer，你可不能为了些老木头耽误前程。”那些没说出口的挣扎像白蚁，悄无声息地蛀蚀着她的坚持。
“我不是较劲。”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录音笔从膝头滑落，“我只是怕……怕他觉得我只想要大城市的光鲜。”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沈知行的表情，“我妈天天催我回上海，可我舍不得陈爷爷的手艺，更舍不得……”后面的话哽咽在喉咙里，变成细碎的抽泣。
沈知行的肩膀剧烈颤抖了一下。他弯腰捡起录音笔，指腹擦过上面的水渍时，突然将检测报告揉成一团。“您知道加固费用有多高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沈氏木作的抵押款只够前期施工，后续维护还要再投三倍资金。”他从包里掏出叠账单，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毛，“我连申请留校的资格都放弃了，就怕给不了她安稳的未来。”
周明远静静地看着情绪爆发的两人，直到檀香燃尽半支才开口：“所以你们就用最伤人的方式互相保护？”他打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德记木作的红外检测图，“微言不知道，知行为了申请‘非遗专项保护资金’，连续一周泡在住建局档案室；知行也不清楚，微言的口述史里，每段录音都标注了可用于结构修复的工艺细节。”
林微言惊讶地抬头，屏幕上的检测图旁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此处可采用‘勾挂榫’工艺加固”“参考 1953年文庙修复手法”，全是她熟悉的笔迹。沈知行的喉结剧烈滚动，他从不知道那些被忽略的口述史细节，竟藏着如此专业的支持。
“调解第一步，是要看见对方没说出口的付出。”周明远的声音恢复了温和，他采用了“九步调解法”中的共情技巧，“微言怕失去大城市的机会让知行失望，知行怕经济压力让微言委屈，你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段关系，却忘了最基本的坦诚。”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投影仪上。周明远调出两人大一时的合作作业——《青川老城区保护概念设计》，稚嫩的图纸上，沈知行画的建筑结构图旁，林微言用娟秀的字迹标注着“此处应保留老匠人工作室”。时光仿佛倒流回那个通宵绘图的夜晚，两人共用一支铅笔，在图纸边缘画满小小的榫卯图案。
“你们看，最初的设计里就藏着答案。”周明远指着图纸上的批注，“建筑需要刚性骨架，也需要人文温度；感情就像榫卯结构，既要有精准的咬合，也要有包容的余量。”他把鲁班尺放在两人中间，“陈爷爷说，好木匠做活要留三分余地，待人接物更是如此。”
沈知行的手指抚过鲁班尺上的刻度，突然从包里拿出个小木盒。里面是德记木作的微缩模型，比上次给林微言的那个更精致，西厢房的屋顶不仅能拆卸，还暗藏机关——掀开瓦片，里面刻着行小字：“等加固完成，这里做你的口述史工作室。”
林微言的泪水再次涌眶而出。她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里面传出沈知行修补屋顶时的声音：“这块‘瓜柱’得用老松木替换……对，要保留原来的‘管脚榫’……”背景里混着他低声计算费用的呢喃，还有陈爷爷的叹息：“傻小子，跟你爸一样死心眼。”
“城市更新的资金缺口确实大。”周明远适时拿出份文件，“但我帮你们申请了‘传统工艺振兴计划’的专项补贴，加上沈氏木作的抵押款，基本能覆盖成本。”他指着文件上的条款，“上海那家设计院也同意，如果你俩愿意，项目完成后可以成立联合工作室，既做修复规划也做非遗研究。”
沈知行的眼睛亮起来，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他伸手想去握林微言的手，中途又局促地收回，最终只是把模型推到她面前。林微言拿起模型时，发现底座有个暗格，里面藏着张纸条，是沈知行清秀的字迹：“我查过上海到青川的高铁时刻表，每周有三班直达。”
办公室里的檀香又燃了新的一支。周明远看着低头浅笑的两人，拿起那本《青川木作技艺图谱》：“陈爷爷托我转交的，说这是你们母亲当年用过的版本。”扉页上有行褪色的钢笔字：“榫卯相守，岁月留痕。”字迹苍劲有力，是陈爷爷年轻时的笔迹。
林微言突然明白，有些羁绊早已超越言语。就像德记木作的梁柱，历经风雨却依然挺立；就像那些沉默的榫卯，不用钉子却能紧紧相扣。她把录音笔里的文件传输到沈知行的电脑里，口述史的音频旁自动生成了标注：“01:23处提及‘托梁换柱’工艺细节，可用于修复方案参考。”
“中期答辩的思路清晰了吗？”周明远合上笔记本，“知行的修复规划要融入微言的口述史数据，微言的研究报告要结合结构安全分析。记住，最好的合作就像榫卯结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拿起那个十字枨模型，“分开是两个独立的部件，结合才能撑起一片天地。”
沈知行抱着修改后的图纸起身时，不小心碰掉了林微言的帆布包。散落的笔记本里飘出张照片——是 1947年的德记木作，穿长衫的匠人正在教徒弟，角落里有个梳小辫的小女孩偷偷张望。周明远笑着说：“这就是缘分，早在上一辈就埋下了伏笔。”
走出办公室时，阳光正好。林微言发现沈知行冲锋衣的口袋鼓鼓囊囊，伸手一摸竟掏出块油纸包——是桂香斋的桂花糕，虽然有些受潮，却依然散发着甜香。“那天在德记木作捡的。”沈知行的耳尖又红了，“我晒了三天，还能吃。”
林微言咬了口桂花糕，甜味在舌尖蔓延开。她把那个木卯部件塞进沈知行手心，自己握紧了木榫：“周教授说，好的榫卯要经常磨合。”沈知行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紧紧扣住，像两个终于找到契合点的榫卯结构。
图书馆前的香樟树下，两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沈知行的图纸边角飞扬，林微言的录音笔静静躺着，里面新录了段对话：“答辩完去拍毕业照吧？”“嗯，穿你上次说的那件浅蓝旗袍。”“我把模型带去当道具。”“还要带上陈爷爷的鲁班尺……”
远处的工地上传来敲打声，像木匠在调试榫卯的节奏。林微言知道，关于德记木作的未来，关于毕业设计的分歧，关于即将到来的选择，还有太多细节需要磨合。但此刻握着沈知行的手心传来的温度，让她突然明白，有些别离是为了更好的相守，就像那些历经岁月的榫卯，分开是为了更紧密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