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斥候最好的伪装。
当沙摩义率领着他那三十名精锐的“无当飞军”斥候,如同鬼魅般滑下秦岭东麓的余脉时,他们便彻底将身形,融入了中原大地深沉的夜色之中。
身后,是汉军大营隐约的火光,和那座如巨兽般匍匐在前的函谷关。而前方,是无尽的黑暗,是敌人的国度,是一条长达两千余里、生死未卜的漫漫长路。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渡过横在面前的洛水。
洛水,是洛阳的门户之河。沿岸,遍布着魏军的烽燧和巡营。白天,魏军的楼船会在河面上不间断地巡弋,任何试图渡河的活物,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沙摩义没有选择抢船,也没有选择扎筏。那样动静太大容易暴露。
在一段水流相对平缓、两岸芦苇丛生的河段,斥候们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了一样奇特的工具——用处理过的羊皮,缝制而成的,中空皮囊。这是他们南中家乡的先辈们,流传下来的智慧。
他们迅速给皮囊吹满了气,扎紧袋口,将其捆绑在腰间。随后,沙摩义做了一个手势,所有人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他们如同一群水獭,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只将口鼻露在水面之上,借助皮囊的浮力,和对水性的精通,缓缓地朝着对岸漂流而去。
月光,被乌云遮蔽。
河面上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
突然上游传来了一声船桨划水的声音。一艘魏军的巡逻艇,正打着火把顺流而下。
火光在水面上,拉出了长长的橘黄色的倒影。
所有斥候,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他们,将身体,尽力地,缩入水中,只留下一双眼睛,警惕地,注视着,那,越来越近的,火光。
沙摩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船上魏兵的说笑声。
“……听说夏侯玄将军和诸葛诞将军亲自南下支援东吴了,这仗打完咱们是不是就能回家过年了?”
“想得美!那蜀汉的姜维,跟疯狗一样,堵在函谷关门口,咱们这儿,也清闲不了……”
巡逻艇,从他们藏身的芦苇丛边,缓缓划过。火光照亮了近在咫尺的一张张坚毅的脸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终于小船远去了。那说笑声也渐渐消失在了下游的黑暗中。
沙摩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做了一个手势,所有人继续朝着对岸奋力划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他们成功地登上了洛水的南岸,踏上了南阳郡的土地。
他们成功地突破了封锁线。
长江,南岸。
建业城,石头城。
汉军的帅帐,就设在能够俯瞰整座石头城的紫金山顶。
汉都督陆瑁,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上午。
他的身后是庞大的汉军营盘,连绵数十里,旌旗如林,刀枪如雪,将整座建业城围得水泄不通。
经过柴桑的大捷和一系列的扫荡战。陆瑁已经基本肃清了建业外围的所有吴军据点。如今他正将全部的压力施加在这座东吴帝国的心脏之上。
但建业,毕竟是经营了数十年的帝都。
城高池深,防御工事,极为完善。城内的守军和青壮,加起来尚有近十万之众。东吴太傅孙峻,此刻困守孤城,表现出了惊人的顽强。他深知自己已无退路。投降是死。城破也是死。唯有死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汉军数次发起的强攻,都在守军疯狂的反扑下,被击退付出了不小的伤亡。
“都督久攻不下,我军士气已有些浮动。”,廖化走到陆瑁身边忧心忡忡地说道,“而且我们的粮草,虽然还能支撑月余。但如此巨大的消耗,对国内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陆瑁没有回头。他依然凝视着那座坚城。
“元俭,你觉得一座坚城的防御,最核心的是什么?”他忽然问道。
廖化愣了一下,思索道:“是高大的城墙?充足的兵力?还是丰富的粮草?”
“都不是。”陆瑁摇了摇头缓缓说道。
“是,希望。”
“只要城里的人,还抱有希望。他们就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战斗力。孙峻在等魏国的援军。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等魏国的援军。这个希望就是支撑他们死战不退的那口气。”
陆瑁转过身,看向西方,那层峦叠嶂的远方。
“所以我们也在等。”
“等伯约的消息。”
“算算时间,伯约的大军,应该已经兵临函谷关了。夏侯玄和诸葛诞的十万函谷关守军此刻想必正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吧。”
“只要函谷关震动的消息一传来,宛城的我军挡住钟会的大军,那么王凌的援军不足为虑。建业城里那最后一丝希望便会彻底破灭。届时此城不攻自破。”
廖化听着陆瑁的分析,心中的忧虑,也稍稍减轻。
是啊西线还有兵部尚书姜维那一把足以致命的尖刀。
整个天下都在都督的棋盘之上。
他们需要做的只是耐心。
然而陆瑁和廖化都不知道。他们所期盼的那封来自西线的捷报永远不会到来了。
此时十万的曹魏函谷军团,在夏侯玄和诸葛诞的统领下已经来到了豫州的核心。
淮南郡,合肥新城。
这座见证了无数次吴魏攻防的坚城,此刻正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压抑阴云所笼罩。城内城外,是望不到边际的营盘,十万大军的汇合,让这片土地都在微微颤抖。
帅帐之内,三位在曹魏军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正对着一幅巨大的长江水域图,进行着最后的谋划。
居于主座的是曹魏老将豫州太守王凌。他须发花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久经沙场的威严不怒自威。他的身边,是征东将军诸葛诞。
而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一位面如冠玉、气质雍容的青年将领,他便是出身夏侯宗亲,名满天下的夏侯玄。
淮南郡合肥城,王凌的三万军团、夏侯玄和诸葛诞的十万函谷关边军汇聚于此。 一支总兵力高达十三万的庞大军队,在曹爽秘密调度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对东线战场的致命一击的准备。
王凌、夏侯玄和诸葛诞在商量怎么援救被蜀汉包围的建业。
夏侯玄指向地图,“我与公休,率领十万函谷边军主力,沿巢湖东岸,秘密行军,绕到陆瑁大军的侧后方。而王公您,则亲率三万淮南精锐,大张旗鼓,从正面佯攻濡须口,吸引住陆瑁的全部注意。”
“待我军穿插到位,信号一起。王公正面强攻,我与公休断其后路,十三万大军,便如一把铁钳,将陆瑁这七万骄兵,死死夹在长江北岸!届时,他前有坚城,后有追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建业的兵马往外一冲,四面而围,让他插翅难飞。”
王凌听罢,抚须大笑:“好!好一个‘四面而围之计!就这么办!老夫倒要看看,他陆瑁是三头六臂,还是能插翅飞天!”
“噗通——”
沙摩义一头栽倒在泥泞的土地上,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泥浆,灌了他满嘴。他感觉自己的肺就像一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挣扎着抬起头,前方,汉军大营的火光,已经近在眼前。那片温暖的光,此刻在他眼中,却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统领……统领你怎么样……”身旁仅存的十几名斥候,也个个带伤,他们互相搀扶着,围了上来。
“我……我没事……”沙摩义摇了摇头,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却如同灌了铅一般,不听使唤。
二十多天的极限跋涉,穿越两千里的敌国腹地,渡过天险长江,他们这支“西线的鹰”,已经折损了近半的羽翼。幸存者们,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而沙摩义和他的无当飞军斥候小队,则还在和时间赛跑。
他知道,他所携带的那个关于西线战局的警报,或许已经无法完全解释东线的危局。但他更清楚,这封信,是打破丞相信息壁垒的唯一希望!
它至少能告诉丞相:不要指望西线!我们被骗了!敌人的主力,不在西边!
这个信息,就足以让多疑而谨慎的陆瑁,重新审视整个战局!
“我们……必须……把这个消息带给都督陆瑁!”沙摩义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将那枚蜡丸,死死地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走……快走……”他嘶哑地吼道,拖着沉重的步伐,向着那片象征着希望的火光,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夜色中,这十几个衣衫褴褛、浑身浴血的身影,就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幽魂,执着而悲壮地,奔向那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