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线战场,已然化作一片血肉磨坊。
陆瑁率领的两万疲兵,如同一柄烧红的战斧,狠狠劈入了夏侯玄的军阵。而正面,苦苦支撑的廖化所部,则在老将军的带领下,发起了决死的反击。
汉军,从被两面夹击的绝境,硬生生打成了反向夹击魏军的态势!
夏侯玄的指挥,虽然依旧冷静而精准,但他麾下的十万大军,在士气此消彼长和两线作战的压力下,已显现出崩溃的迹象。胜利的天平,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正一点一点地,朝着汉军的方向,艰难地倾斜。
陆瑁手中的梅花枪,每一次挥舞,都能带走数名魏军的生命。他身后的帅旗,如同定海神神针,指引着所有汉军将士,奋勇向前。
希望在那血色的地平线上,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正当整个战局,朝着陆瑁这边,有利的方向发展时候,一声悠长而尖锐的号角声,从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西方,遥遥传来。
那号声不同于魏军的雄浑,也不同于吴军的凄厉。它带着一种独特的冰冷与锐利,仿佛是从九幽地府吹响的死亡之音。
正在浴血奋战的,汉魏两军将士,都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西方的原野上,一片崭新的旌旗如同从地下冒出来一般遮天蔽日!
那旗帜的中央,绣着一个斗大的“钟”字!
一支军容严整、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生力军,正以一个完美的攻击阵型,缓缓地压了过来。他们的人数一眼望不到边际。
钟会,出现了!
他和他那本应出现在南阳宛城的七万叶县驻军,并没有去宛城,而是直接来到了建业!
钟会的生力军一进入,战局瞬间逆转。
刚刚还在欢呼雀跃,以为即将胜利的汉军将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最初被包围时还要深沉的绝望。
而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魏军,则在看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疯狂欢呼!
“援军!是钟将军的援军!”
“我们赢了!大魏必胜!!”
陆瑁看着那缓缓压来的七万生力军,他放下了手中的梅花枪。那股仿佛能捅破苍天的霸气与战意,从他的身上潮水般退去。他又变回了那个六十一岁的老人。
“子璋!”
一声苍老的呼喊,将陆瑁从失神中唤醒。
廖化这位浑身浴血的老将,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陆瑁的身边。他看了一眼远处那如同死神般逼近的钟会军团,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平静。
“子璋,你走吧,这里交给我了。”廖化的声音沙哑而沉稳。
陆瑁猛地回头看着这位追随了刘氏二代见证了大汉所有兴衰荣辱的活化石。
“元俭……你……”
“子璋,”廖化打断了陆瑁的话。
“大汉,可以没有我廖化,但是不能没有你陆子璋!”
他伸出那只布满刀疤和老茧的手,指向遥远的南方。
“白虎军和玄武军已经在南面凿开了敌阵!你快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仗,打到现在,只要你活着,只要白虎和玄武两军在,我们这剩下的五万人,战死又有何妨!”
陆瑁知道他廖化要用他和剩下的五万将士的命。为他,为那两万代表着大汉的精锐,换取那唯一一丝逃生的机会!
几乎,在同一时刻。
在北线渡口方向。
而在阻挡王凌的句扶,也是这种想法。
他同样看到了西方,那突然出现的钟会大军。他瞬间就明白了廖化想到的一切。
他没有丝毫犹豫。
“传我将令!”句扶对着身边那已经伤亡过半的将士大吼道。
“放弃,渡口!全军向我靠拢!结圆阵!”
“我们的任务,不是守住渡口!”
他的声音,在惨烈的战场上清晰可闻。
“我们的任务,是为都督争取时间!”
“在我们最后一个人,倒下之前!绝不让王凌的军队过来一人!!”
“吼!!”
残存的汉军将士,发出悲壮的咆哮。他们放弃了对渡口的争夺。收缩成一个血肉的堡垒。死死地挡在了王凌军的面前。
他们要用自己的身体,化作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
西面廖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他对着陆瑁深深地行了一个军礼。
然后他调转马头面向那即将压垮一切的魏军洪流。
“大汉的儿郎们!”
老将军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发出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呐喊。
“随我,赴死!!”
四万汉军,放弃了对夏侯玄的反攻。放弃了所有的阵型。他们跟随着廖化。
他们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他们的都督,争取那最后的一线生机。
陆瑁,立马于战场中央。
他看着西面那义无反顾,冲向魏军主力的廖化的背影。
他听着北面,那句扶军中传来的决死的呐喊。
他再也忍不住。
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猛地喷出。
陆瑁,终究还是,拨转了马头。
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没有再看廖化那冲向死地的背影,也没有再听句扶那决死的呐喊。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回去,与他们,死在一起。
“都督……”张遵和赵广,来到他的身边,声音嘶哑。
“撤。”
陆瑁,只说了一个字。
他与赵广和张遵率领的伤痕累累的“玄武”与“白虎”两军汇合。然后沉默地,转向南方撤退。
在他们身后,是五万袍泽用血肉为他们筑起的两座拦截死亡的堤坝。
西面廖化率领着残存的三万将士,如同一只扑向烈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撞向了夏侯玄与钟会那合计十一万的钢铁洪流。
老将军的刀砍断了,他便随手拿着敌人的武器去拼。
他就那样,站在尸山血海的最中央,如同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直到数十杆魏军的长矛,从四面八方刺穿了他的身体。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南方。
他仿佛看到了那支正在远去的承载着大汉希望的队伍。
他,笑了。
北面句扶,率领着五千残兵,结成圆阵,死死地抵挡着王凌三万大军的疯狂冲击。
他们如同礁石。任凭海浪如何拍打,都寸步不退。
句扶身中数箭,依旧拄着长剑,站在阵前。他为身后的袍泽挡下了无数次的冲锋。
直到王凌军的铁蹄,彻底将这最后的堡垒踏平。
廖化和蜀汉的五万军队,全军覆没。
当最后一名断后的汉军士兵倒在血泊中时。江东的黄昏也随之降临。
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映照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夏侯玄、钟会、王凌,三位魏军主将,在战场的中央汇合。他们看着眼前这尸积如山的,地狱景象,久久无言。
他们赢了,但是又输了。因为他们没有留下陆瑁以及玄武军和白虎军,甚至要不是钟会敢来,都快被反杀。
钟会看了一眼廖化那至死都怒目圆睁的尸体,轻声叹道:“蜀汉,多壮士啊。”
陆瑁和玄武军、白虎军撤退了。
他们的撤退,没有丝毫的狼狈。玄武军在外组成坚实的防御阵线。白虎军在内护卫着伤兵与中军。他们行动迅速,纪律严明。
但队伍中,那死一般的沉寂,却诉说着他们刚刚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
没有人,说话。
只有甲叶的碰撞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逐渐平息的喊杀声。
他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五万名与他们朝夕相处,一同从江陵远征而来的袍泽,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异乡的土地上。
陆瑁骑在马上,身体微微摇晃。
他手中的梅花枪,显得如此沉重。
他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响着廖化那最后的话语。
“大汉,可以没有我廖化,但是不能没有你陆子璋!”
“我们这剩下的五万人,战死又有何妨!”
“又有何妨……”
陆瑁喃喃自语。
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与他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混在了一起。
他赢了无数次。每一次都算无遗策。
而这一次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仗是陆瑁戎马生涯输的唯一的败仗,也是输的最惨的一仗。
当这支残破的军队,终于抵达庐江郡时。前来接应的部队,已经在城外等候多时。
一面巨大的“关”字大旗和巨大的“傅”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领军的将领正是关兴和傅佥。
他们两人在完成既定战略目标以后,在路将会师,然后准备南征,结果碰到无当飞军前来传达陆瑁的军令,让他们驻扎在庐江郡,作为东征大军的后援。他们两人一直以为自己即将迎接的是一支攻陷了东吴国都凯旋而归的王师。
然而当他看到远处那支人数锐减,士气低沉,浑身浴血的军队时。当他们看到那为首的大汉都督须发凌乱,神情,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模样时。
关兴和傅佥愣住了。
他们飞马上前,在陆瑁的马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
“姐夫怎么了?”
关兴看着陆瑁身后的军队,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陆瑁,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从马上下来。
他的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张遵和赵广,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陆瑁推开了他们。他一步一步走到关兴的面前。他伸出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安国……”
“我们……败了。”
说完这句,陆瑁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姐夫!!”
“都督!!”
庐江城外,一片惊慌的呼喊。